褚毅翔意味深長地望了朝露一眼,「雲衡沒失禮吧?」
「沒有,他很好,我朋友也很喜歡他。」
「那我就放心了。」褚毅翔的臉上露出釋然。
吃過飯,褚毅翔把洗碗的任務指派給兒子,只和朝露一起幫忙把桌上的碗筷收進廚房,便再不讓她沾手。
「我去幫幫他吧。」
褚毅翔把她拉住,「用不著,這家裡的器具他都熟悉,洗起來不費事,以前他回來我也常讓他洗碗,並不是你來了才和你客套。」
褚雲衡回頭說道:「朝露,你陪爸爸聊聊天,我一會兒就好了。」
既然父子倆者這麼說,朝露便到客廳坐,褚毅翔泡了兩杯茶出來,朝露起身接過。
「坐。」褚毅翔招呼她坐下,自己也往真皮沙發上坐,「朝露,我看到你來,不知有多高興。我沒把你當外人,你也別拘謹。」
朝露可以想像,唯一的兒子殘疾之後,褚毅翔也會像全天下的父母一樣,為他的前程、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兒子縱然優秀過人,到底和常人的身體狀況不同,這一點,身為父母的人豈會不瞭解?從求學到求職,再到尋找配偶,四處碰壁的是可以想見的,想必也是出自憂心,當初褚毅翔才會經由她的母親給兒子安排相親。朝露一想到自己曾經連褚雲衡的面都不願見,頓時心生愧疚。
「褚伯伯,我不是和您見外,」她老實道,「只是,我這是頭一回隨雲衡來,事先又沒打過招呼難免緊張。而且我媽媽肯定跟您說過,我曾經拒絕過雲衡,我怕您覺得我……」
「傻孩子,這怎麼能怪你呢?我的兒子我看著很好,但怎麼能要求別人都這樣看待他?你媽媽跟我說你不同意的時候,我固然心疼雲衡,卻也理解你拒絕和他見面的理由。」褚毅翔歎息了一聲,「雲衡在車禍之前,大概從來都沒有嘗過被人俯視的滋味,這孩子各方面都出類拔萃,從小到大一直是被人仰望的對象,他的內心也比旁人更驕傲……只是現在到底不一樣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接受這樣的自己是被迫的,我也是如此。朝露啊,你接受他卻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原本你可以選擇其他更好的對象,可是你選擇了雲衡,作為他的父親,我非常感動,更充滿感激!」
朝露鼻頭發酸,眼眶泛紅,她不想被褚毅翔看見自己的窘態,連忙端起杯子,仰頭喝茶,放下杯子的時候,她已經憋住淚,只有眼圈的淺淡紅暈尚未褪盡。
「褚伯伯,」她深深地望著褚毅翔的眼睛,「我能瞭解您說的,要所有人對雲衡沒有偏見是不可能的事,他承受了很多,有些是我們能夠想像的,有些恐怕是非本人所不能體會的。我也曾經拒絕過雲衡,因為他的殘疾令我產生成見;可是現在的我很喜歡雲衡,非常非常喜歡,這一點已經與他的殘疾無關。」她頓了頓,身子不知不覺往前傾,帶著無比認真的表情,「褚伯伯,請您放心。」
褚毅翔笑了,「朝露,你這麼好的女孩子,雲衡要是敢待你不好,我也饒不了他。」
「爸爸,說什麼呢?」褚雲衡從廚房裡走出來,一路笑著挪步到沙發旁邊,「我對朝露好不好,她知道。」
朝露很自然地牽起他的左手,拉他坐下,自己則坐到沙發的扶手上,「嗯。」
裙毅翔笑聲爽朗,「呵呵呵,你們坐吧,老頭子該讓位了,我回房去看報紙,雲衡,你好好陪朝露。」'
「去我的房間坐坐吧。」褚雲衡微微仰頭朝她說道。
朝露坐在沙發扶手上,原就比他高了一截,不知怎的,她忽然聯想到褚毅翔剛才說過的話。
他或許在多數時間可以用手杖行走,不需要輪椅,但別人看他的目光仍舊夾雜著「俯視」的意味,敏感聰明如他,常人不時流露出的優越感他一定能夠感知到,她的心一陣刺痛,忍不住癌下臉吻他的眉心。
褚雲衡似乎被她突然的熱情弄得有些懵,傻笑道:「朝露,你不怕爸爸突然走回來嗎?好歹回我臥房再說嘛。」
她臉紅了,移開唇瓣,眼神卻一直'定在他臉上,伸手輕輕撫過他眼角淡淡的笑紋,孩子氣地說:「我才不怕被看到,你是我的!我剛跟褚伯伯說,我好喜歡他的兒子。」
「蛤?」褚雲衡先是一怔,而後便把臉整個埋進她的胸前,貪戀地嗅了一口,「朝露,老天對我真好。」
朝露摸著他的頭髮,「不,祂對你不夠好,可是我會對你好。」
「小傻瓜,這哪像是女人對男人說的話?」他單手勾住他的腰肢,「奇怪,我剛開始覺得你是個挺聰明的女孩子,現在卻越來越傻氣了,淨說傻話。」
聽他說自己呆,她非但不惱不怒,反而笑得很甜,「那我再說一句呆話,你想不想聽?」
「嗯。」
「和你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英明的決定。」
褚雲衡的房間有一個朝南的陽台,抬眼望去便是很好的街景,奶白色、磚紅色、淺灰色,各種風格的舊洋房掩映在綠樹之中,讓人覺得彷彿置身於另一個時代。遠處飄著淡淡的雲,風掠過朝露的頭頂,她一手緊貼在褚雲衡摟住她的右手上,另一手抓起他的左手,輕輕幫助他攪住自己的腰。從走上陽台開始,褚雲衡就把手杖放到了一邊,依偎著她而立。
朝露忽然開口道:「雲衡,這裡真美,就像我小時候一直夢想要住的房子,說句實話你不要笑我,這樣的房子對我來說,簡直是和童話故事裡的城堡一樣不真實的存在。可就在剛才,我突然覺得,對一個獨居的老人來說,這裡似乎又太空了。」
「你是不是想說,我一個人搬出去住有些不孝?」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些難以言說的無奈和哀傷。
朝露握住他的手,「不是,我有時也會認為,兩代人分開住對彼此更方便些,你你的考慮,我也不過是一時感慨。」
褚雲衡微微低下頭,「朝露,你知道嗎?我爸爸直到三十七歲才有了我,我不只是他的獨子,更是他近中年才得到的孩子。我不曉得自己昏迷的那幾年他是怎樣硬撐著熬過來的,單單是我醒來之後,他看到我因為殘廢而精神崩潰的模樣,就已經讓他痛不欲生了。」
「雲衡……」她轉過身,卻忘了他把一半的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害得他身子一歪,她趕緊扶了他一把,隨後才說道:「對不起,你別再說了,這不是個好話題。」所有會勾起他傷心的話題,都不是好話題。
他輕輕搖頭,表示沒關係,他的嘴角帶著微笑,然而目光卻深沉複雜,「他從來不說,可我知道,有些時候,他甚至很怕看見我,所以搬出去住一半是為了我自己方便,另一半也是想躲出去不讓他看見。我爸爸的年紀不輕了,我不想成天讓老人家看著殘疾的兒子傷心,有人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不孝,可是讓一個年邁的父親成天看著孩子比自己更早地拄上枴杖行走,何其殘忍?」
朝露一手牢牢地扶住他,另一隻手輕柔地撫過他的面龐,手指停在他的眉間,「雲衡,看著我,不要皺眉。」她待他眉頭輕展,與她四目相對後才接著道:「直到現在,我看到你很辛苦地走路,或者是別人兩隻手做起來輕而易舉的事,你卻得艱難的用一隻手做的時候,我都會心痛。
「我想,褚伯伯對你的愛一定更深,因此傷心難過的情緒更甚。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希望你能常在我們的身邊,讓你知道你對我們有多重要,因為你不只是令我們心疼的雲衡,還是會給我們帶來快樂的雲衡啊!」
他靜靜望著她,表情微怔,喉結上下滾動,良久,他用力摟住了她,「朝露,我仍舊是可以給予別人幸福的人,謝謝你提醒我這一點。」
「你當然可以!」就拿眼下來說,光是依偎在他的懷抱她就幸福不已,心裡像灌了滿滿的蜜糖。
他們忘情地在陽台上接吻,直到朝露偶然從眼角瞄到對面洋房的陽台上有人在偷窺好戲,她才不好意思地推開了他。
「喂,對面有人在看啦。」她抬起下巴尖,朝褚雲衡努努嘴。
褚雲衡順著她下巴所指的方向快速掃了一眼,臉紅歸臉紅,嘴上卻噗哧一笑,「怕什麼,讓他羨慕去。」
朝露假裝板起臉孔,把手杖硬塞回他的手裡,牽著他的左手進屋。
他的房間不大,家俱多是西洋復古式樣,靠窗的位置還有一個紅木書架。
朝露粗略掃了眼書架上的書,大多是散文、通俗小說之類的,還有幾本德語詞典,便隨口打趣道:「你這個哲學系老師,喜歡看的書倒還滿一般。」
他坐在床沿上,笑道:「我從來沒覺得學哲學的非得是高深莫測的人,我也需要休閒放鬆,不能成天對著專業書籍啊。而且我在國內學的是德語,去德國才改攻哲學,回國後不久,我就搬出去住了,沒有哲學類的書也算正常。再者,我家大部分的書都在三樓的書房呢,你有興趣,等下我可以帶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