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枝的心情似有好轉,拉著朝露問起她的近況,免不了又提到方蘊洲,「你和他最近相處得還好嗎?」
「很好,他從來不是個難以相處的人。」
「我以為你多少會尷尬呢。」
「一開始的確有些不適應,慢慢就習慣了。」
「波瀾不興?」
朝露笑了笑,「水都快干了,哪裡還有什麼波瀾。喏,瞧見沒?」她指指自己的眼尾,「仔細看都有細紋了,多少年過去,都幾歲的人了,還老揪著過去不放做什麼。」
周若枝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我看你的眼睛倒越發水汪汪了,分明是神采奕奕啊。」
朝露得意地揚起頭,笑道:「那是我眼睛本來就長得好。」
「少嬉皮笑臉糊弄我。你這個人看著心思深,其實喜怒哀樂一點都藏不住,又不慣作假。遠的不說,單看你上次同學會上連基本應對都懶懶的樣子就知道,能讓你整個人神采飛揚的事有多少?你別怪我翻舊事,也就過去你和方蘊洲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我才見過你發自真心的高興。我今天一見到你,覺得你明亮動人,原本還在想是不是因為方蘊洲的緣故,可看樣子並不關他的事。」周若枝伸手推推她,「說說,是不是有艷遇了?」
就在周若枝唧唧咕咕說個不停的時候,「叮叮咚咚」一串琴音傳進朝露的耳朵裡,引得她忍不住朝店裡那架鋼琴瞧去,彈琴的是個穿著燕尾服的年輕男子,大概是店裡新請的鋼琴師。眼見不是自己心中一時所想到的那個人,她暗自取笑自己,怎會一聽見琴聲就想起「他」來。那個人明明說了今天要回家看望父親,怎麼可能會來這裡。
「你笑什麼?」
「我笑了嗎?」朝露猛一聽周若枝這麼說,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望向前方一張空著的桌子,彷彿看見之前的某個下午,那斜倚窗台的手杖,還有那時漏滿半室的陽光,心頭莫名地暖了起來。
「若枝,」她若有所悟,「我的心思有那麼明顯嗎?」
「你這人要是想對誰好,就根本藏不住。」
朝露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絲釋然的笑意爬上嘴角,「那就不藏了。」
朝露暗暗揣著心事又過了整整一個禮拜,有事沒事總盯著手機看,每每一有響動就會很激動地接起來。她心裡清楚自己在盼著什麼,可是那個人一直沒再打來,為此,她原本有幾分篤定的事沒了把握,弄得她有些垂頭喪氣、患得患失。
禮拜六早上起來,就見母親已經換上了出門的衣服。
「你不多睡會兒?」賀蕊蘭見她已經洗漱完畢坐到餐桌旁,就給她盛了碗稀飯。
「睡不著。」她接過碗,「媽,你等下要去褚雲衡那兒嗎?」
「是啊。」賀蕊蘭坐下,夾了根醬瓜。
「那個……上次從遊樂園回來後,我借了條爸爸的褲子給他換,你別忘了拿回來。」
「哦,知道了。」
朝露喝了兩口稀飯,也沒配菜就嚥了下去,腦子裡亂糟糟的,想到什麼就扯什麼,「媽,你記得一會兒給褚雲衡換床單時要開窗,他的呼吸系統不太好,受不了灰塵什麼的。」
賀蕊蘭放下碗,看了她一眼說:「瞧你說的,倒像我是頭回去似的。」
朝露頓時滿臉通紅,也不好意思再囑咐了。母親照顧褚雲衡的日子比她長得多,她所知道的,母親怎麼會不清楚。
她悶頭吃飯,心裡慌得很,就怕母親再多問一句,自己會露出馬腳,這時手機鈴聲從她的臥房裡傳出來,雖然不大聲,卻足以能讓她聽清楚。
她驀地站起來,擱下碗筷就往房裡走。
是褚雲衡!她握著手機,合上眼,只覺得這鈴聲比往日還好聽,在電話響了好一陣之後,她終於接了起來。
「喂……」她的聲音都打著顫。
「朝露,是我。」
「嗯……」她傻傻地握著手機,心跳快得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嗯!」
「我就是想問問,今天你會來嗎?」
褚雲衡的聲音很平常,只是這一句過後,呼吸便有些沉重,沉默著等待她的回答。
第4章(3)
這話問得奇怪,原本她就是替身體不適的母親代班一、兩回,現在母親的身體好了,自然沒有再去的必要。可是,這「道理」眼下不管用了。
朝露還沒回答,就見賀蕊蘭站在自己門口,帶著考察的目光打量自己,這下當著母親的面,有些話她倒說不出口了。
「我……就是隨便問問。」沒聽見她回應,褚雲衡的聲音聽來有些沮喪,「興許你有別的安排,我不該打攪你。」
「我沒有別的安排。」眼見母親進了臥室,朝露脫口而出,「真的沒有。」她聽不得他語氣中的失望。
「那……你就好好休息吧。」他的話裡生出些許退縮之意,「我這裡的事麻煩得很,不該總去煩你……」
朝露還在猶豫要怎麼回答,卻見母親換回了家居服,站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一臉瞭然的樣子,又走了出去。
想起周若枝說她藏不住心事,朝露不禁失笑,心裡倒打定了主意,「不麻煩,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給我沏上一壺好茶,算是答謝我。我……我挺惦記那沉香茶的滋味。」
聞言,褚雲衡終於笑了,聲音也輕快起來,「那有什麼難的,你來,我泡給你喝。」
掛掉電話,朝露心情愉悅地回到餐桌喝完粥,回房換了件衣服後,就在賀蕊蘭的目送下出門了。
來到褚雲衡家門口,朝露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正是沉香茶獨有的芳香,濃郁又不失清雅溫潤,她深吸了一口,覺得來的一路上那顆緊繃著的心鬆弛下來。
只是當她見到來開門的褚雲衡是坐在輪椅上時,立刻擔心的問:「你的腿又不舒服了?」
「不是。」示意朝露近來,他把放在膝蓋上的一個托盤拿起來放到桌上,「我在廚房煮茶,不好拿,還是輪椅方便些。」
「這麼燙的水,你可要小心。下次還是等我來了再弄吧。」
「我這托盤是特製的,又有凹槽,穩得很。」他擺擺手,「其實我平時泡茶多半是用房裡的飲水機,只是這沉香茶非滾過才出味。一個人的時候不用這麼講究,直接在廚房喝就行,但是你來的時候,我總不能讓你站在廚房裡喝茶。」
朝露心中感動,她的一句戲言竟讓他不顧身體的不便,親自烹茶相待。
等她洗完手出來,褚雲衡已經把輪椅折迭起來,換了手杖,桌上有兩杯茶。
「我本來是想等做完事再討杯茶喝,沒想到你都已經準備好了。」
「天氣這麼熱,你家離這裡也不近,一路過來一定渴了。」
朝露也未客套,坐下後端起茶杯湊近鼻子聞了聞,「好像和上次的味道有些不同。」
「我加了些普洱,你試試。」
朝露喝了一口,笑著道:「茶之類的我品不出門道,可我喜歡喝你這兒的茶。」
褚雲衡沉默地看著她。
朝露察覺氣氛不大對,趕緊換了話題,「你是我接觸過最風雅的人了。」
「只因為一杯沉香茶?」
「也不是,我……我就是覺得你和一般人很不一樣。」朝露發覺自己話裡有容易讓人誤解的意思,頓時拍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我的意思是,你不俗氣。」
「死過一次的人總是有些超脫的地方吧。」他笑了笑,坦然的語氣像是在說最平常的事,「只不過,每天的日常生活終歸是實實在在,無法免俗的。」他用右手握了握自己的左手。
「有時,也會感到辛苦,對不對?」
「當然。」
「有沒有想過……找個人幫你一把?」
褚雲衡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有啊,所以我才會請鐘點工。」
朝露低下頭,「我說的不是鐘點工。」
「呵!」他扶著手杖站起身,在房裡來回踱了幾步,「如果你指的是伴侶,那麼就和對鐘點工的期望全然不同了。你也許會覺得我不現實甚至是不自量力,可是我還是得說,我對於另一半的要求並不是能料理家務的鐘點工,或是伺候身障人士的保姆,我的身體雖是這樣,可並不表示我會降低對感情的期望值。」
朝露站到他的身前,誠懇而又有些緊張地看著他,「你的要求絲毫不過分。本來,感情的事就應該是純粹的。」
褚雲衡深深地回望著她,半晌,他認真地說:「朝露,我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的念頭「……如果、如果我不是殘廢就好了。」
朝露的頭「轟」地炸開了,這句話的殺傷力太強,把她的五臟六腑都震痛了。不久前,她也有過同樣的念頭,可是,現如今聽他自己說出來,她除了心疼還是心疼。他可是茫茫濁世中難得的稀世珍寶,要真是無瑕美玉,只怕早被人撿了去,哪還輪得到她?她真傻,現在才弄懂這個道理。
「即使你是殘缺的,也依然很美好。」她柔聲細語,卻說得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