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雲衡的臉上露出難得的隱忍表情,朝露感覺得出來那背後掩藏的困難。母親曾經說過,他在一場嚴重車禍之後昏迷了好幾年,醒來後週遭種種早已物是人非,身體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極其難熬的日子。
收拾好廚房,朝露隨褚雲衡到客廳坐下,她想起了包包裡的照片,便打開拉鏈,把裝有照片的小紙袋遞給他。
褚雲衡從紙袋裡抽出照片看了眼,很詫異的問:「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朝露覺得頗不好意思,「對不起,沒經過你同意就拍了。那個時候我……」她斟酌著用詞,說「好奇」肯定不合適,說「欣賞」又怕他覺得自己虛偽,想了半天,她才說:「我很想把那個畫面記錄下來。」
「莫非是作為勵志照片保存,以便將來軟弱的時候隨時看一眼?」他輕輕笑了一下。
她聽得出他的口氣裡沒有生氣的意思,也跟著笑了一下,「如果我說,我是因為覺得那時的你很美好,讓我忍不住想舉起相機,你聽了會不會更高興一點?」
褚雲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會的。」他扶著手杖站起身,轉進臥室,放下手杖,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本相冊放在床上,只翻了三四頁就到了沒有插入照片的空白頁,他小心仔細地把朝露給她的照片放進了袋裡。
「你的照片很少呢。」也跟著進去的朝露隨口感歎了一句。
「家裡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幾年前的舊照。我這裡只有一些別人寄來給我留念的照片,我自己的照片……你剛剛給我的是唯一一張。」他合上相冊,並不急於把它放回抽屜,而是調整好手杖,挪到床沿坐下,「最近幾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說這話時的口吻粗略聽來仍然是淡而從容的,朝露卻察覺出一些不尋常的情緒,那是一種被隱藏得很深的逃避和無奈,在他的心靈深處,對自己殘障的身體也會有不願面對的時候。
她替他難過,難過到忍不住安慰他,「褚雲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鏡?我這種毫無攝影技巧的人隨隨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麼帥氣。趁著年輕,以後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紀大了、頭髮禿了、皮膚皺了、人也發福了,再後悔年輕時候沒多照幾張相,還有啊,將來跟孫子吹嘯自己年輕時多帥氣的時候,也好有憑有據啊!」
褚雲衡看向她,一雙墨色瞳仁隱約有碎碎的光影閃燦了幾下,「你的提醒還真是挺對的。」他略一低頭,再抬起時,表情已經平靜如常,「我喜歡你給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沒有我想像的那麼難看。」
「當然,你哪裡難看了?」
「我走路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這是實話,卻沒來由地有些生氣,至於生氣的原因她完全不明白,就是覺得很不受用,她悶悶地站在床邊,既不看著他也不打算走開,只是一聲不吭地低著頭。
「朝露……」褚雲衡喚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試圖從床上站起來,卻不知是腳下一時脫力還是手杖打滑,他沒站穩倒在床上。
朝露本能地去拉他,卻被慣性帶得也俯倒在床——準確地說,是壓在褚雲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前不足五公分的距離裡,她所見到的是一雙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濃長輕顫的睫毛下微微流轉。
「對不起,朝露。」他從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輕輕扶起她的上身。
她回神,慌忙從他的身上跳起,臉孔轟地發熱,「不,是我自己沒站穩……我有沒有壓傷你?」
他單手支撐著身體試圖坐起來,朝露見他辛苦,趕緊過來小心扶起他,又從地上拾起了剛才掉落的手杖遞給他。
「謝謝,我沒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臉上透出一抹極淺的紅雲。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他走了幾步,背向朝露說:「剛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體有時會和我的意志鬧些彆扭,變得不那麼聽話。」'他轉過身面向她,臉上的表情已經平靜如常,「偶爾,情緒也會。」
朝露走近他,略仰起臉,「任何人都會有那種時候,這沒有什麼。」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他的臉上有釋然的笑。
「剛才……」朝露斟酌著能讓彼此都不感尷尬的說法,「我是說,你剛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說什麼?」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興,想問問你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不是的,我是……」她連忙否認,卻又不知道如何解釋,最終選擇實話實說,「我是有些難過,為你。」
褚雲衡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線條,「謝謝你。」
朝露有些拿不準他這句「謝謝」的情緒,咬咬唇說:「希望你不要誤解,我的難過不是出自對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直勾勾地望著她的眼睛,嘴角帶著因瞭解而綻放的豁達微笑。
朝露定定地回望著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回應他:是的!她為他惋惜,上蒼既然創造了他,為何又要無情地剝奪他的完美?堅強如他,也會因自己的殘疾羞於面對鏡頭,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臟。
「我有時也難免會想,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我的人生會大不一樣吧。這個世界上要用兩隻手、兩條腿才能完成的事還是很多的。可是,因為有了這樣大難不死的經歷,也讓我有機會嘗試了許多一直想嘗試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比如不考慮就業或者其他現實的回報,去德國念自己喜歡的科系,做自己喜歡的研究。」他笑起來,「我慶幸自己喜歡的不是體育而是哲學,總算不太糟,我還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
聽完他的話,朝露知道,他已經從一時的小情緒裡掙脫出來了。
「不過,你也真是厲害。」
「什麼?」朝露不解。
許是站得久了,褚雲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的衣櫃靠了靠。
朝露看出他有些累了,說道:「去客廳坐一會兒好嗎?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給你整理房間。」
褚雲衡點頭,向前一伸手杖,帶動身子向門的方向一轉,朝露緊隨其後慢慢走到客廳,直到褚雲衡來到餐桌前,她才搶到他的前頭拉開椅子。
褚雲衡等她拉開另一把椅子跟著他坐下後才說:「我想說的是,你的觀察力很強,一些最細微的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剛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於讓人討厭。」
「至少我不討厭。」
「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過,不久以前我還是個櫃檯,做櫃檯的最常透過一件事建立對人的第一印象。」
他臉上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櫃檯桌子上,都會有一枝公用的台筆是不是?」
「台筆?」
「就是有個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帶著一根電話線一樣的繩子的那種筆。」
「啊,原來那叫台筆啊。」他恍然大悟。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問褚雲衡如何驅動輪椅的事,他說一般人不清楚有單手驅動的輪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學著他當時的語氣道:「一般人不知道各種筆的具體叫法也很正常。」
褚雲衡輕輕笑了笑,「那麼,那枝筆到底怎樣呢?」
「在我面前使用這枝筆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後能把筆插回底座的人恐怕還沒幾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無論對方是何等高的職位、身份,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對那人的印象就差了。」
「有些道理。」褚雲衡頗認同的點頭,「由此看得出來,你對人對事的標準其實相當高。」
「我對自己的標準也很高。」說完,不知為何有點擔心他會認為自己是那種對人嚴格對自己寬大的人,忍不住問道:「你呢?」
褚雲衡一臉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認對人對事的容忍度相當高,但我想你一定能瞭解,包容與欣賞完全是兩碼事。」
朝露被這句話擊中了,恍惚間她聽到一顆石子墜入幽潭的聲音,「咕咚」一聲,帶著清脆的回音。
他看著她,又繼續道:「至於說到我對自己的標準,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起碼要做到讓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說:「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對自己的要求不會低。」
褚雲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時候,我是很能對自己下狠手的。」
「我信。」
第3章(2)
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鐘,但什麼也沒說,還是朝露發現他的視線,問他是否有其他安排,並且站起身,說自己會趕緊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準備一篇論文。」他帶著抱歉的語氣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間裡,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先整理我的臥室。」
「換完床單被罩,擦一下灰塵就可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