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會讓你餓死。我剛看到他們讓廚房煮粥,你等會應該會有正常點的吃食可以下腹。」這幾天奔波趕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幹糧,韌命如她,會習慣;而嬌貴如他,會拒食。
「你在安慰我?」揚了揚眉,周樞感到受寵若驚。
「我說的是事實。」同是落難人,她有什麼好安慰他的?再說,空泛的口惠,是最沒用的東西。
「外頭沒有人看著,是吧?」周樞突然問她。
「現在沒有。」剛才不就聽到那幾個人走遠的腳步聲了嗎?
「你的聽力很敏銳,可以聽得比別人遠,所以雖然知道他們應該都走了,就怕還有人留在暗處監視著,所以多問一聲。」其實他的五感也相當敏銳,不過現在處於生病中,沒那麼犀利。
「你想說什麼?」
「我想,今天會是你的好機會……」他極小聲地說著。
楊梅眉稍微動,眼神平靜。不語。
「如果你順利離開了……不會再回沈府吧?」
她看著他。
周樞笑了笑:「也就是說,今天或許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很重要嗎?他與她,本來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楊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們被挾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間民居時,兩人都被蒙住頭臉,什麼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就被塞進一輛裝滿雜貨的驢車裡,非常侷促地被壓在那些貨物底下,也不知道驢車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長而無法視物的時間裡,他們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藥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帶走了。
在出了城門,而且走得夠遠,足以讓劫匪覺得安全之後,他們兩人才終於不用被一堆貨物壓著運送。終於得到好一點的待遇,但兩人卻是被隔離著,也不讓他們共處一輛車子。直到今天,下了驢車,被帶進了一間驛店,舉目四望,茫茫無人煙,就這一間立於官道旁的破爛小店,給旅人一個暫時休息吃飯的地方,極之克難,像是風一吹就會散倒似的。
這裡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們不會放心讓他們下車放風,甚至帶他們到這間小房間關著後,便只將門窗鎖住,不教人在外頭看守。
周樞的病體一直沒有痊癒,額頭始終低燒,楊梅猜想他們會在這裡短暫落腳,大概也是為了找個大夫來給週三少治病。週三少的身體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貴病,不能勞心、不能累;不能專注做學問、不能學武,最好永遠待在溫暖舒適的環境裡,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讓他活得長久一些,不會動不動就發燒著涼。
花了大力氣把週三少抓來,還沒達到目的,當然不能讓他病死,他後腦勺不小心磕出來的傷,並無啥大礙,但他嬌貴的身體卻是容易生病體質,再拖下去,恐怕會出大問題,一定得找來醫生看看的。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曠,無處可去,但楊梅卻覺得在這樣容易讓劫匪放鬆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適合她計劃潛逃。
不過她沒想到週三少居然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難道是因為看到她努力吃東西,蓄積體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們今生可能就此永別的分上,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體病得很難受、胃裡空得直犯嘔意,想要緩解眼下情況,只好轉移注意力了。這個叫楊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沒能攻克的難題呢,她的心志,堅硬得不可思議——比她手上那只窩窩頭還硬實,像是沒人能咬得動。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想殘喘活著,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你好奇。」這是大實話,兩人的身份天差地別,身為貴公子的好奇心,不該浪費在一個奴婢身上,那太掉價了。
之前的慇勤審視,可以理解為對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份,若還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樞定定看著她良久,有些艱難地輕聲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麼辦呢?」語氣如絲,帶著點不知來由的黏纏與試探。
他們對自身的身份都有清醒的認知,也知道想要在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活著。想叛逆、想張揚、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圖反其道而行,就要有無處容身立足的覺悟,因為那是極為可能的下場——
比如說,像知夏這樣的奴籍丫鬟,對主人來說價值等同於物件,想從體面的物件轉化為體面的良民與貴族,如此巨大的身份跨躍,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貴族的床,得到寵愛,獲得子女。這是社會允許的。
比如說,若是週三少不小心對一個丫鬟太過好奇,動了念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邊,當丫鬟通房最是恰當;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寵愛獲得身份提升,不過是個賤妾姨娘,半僕半主子的就這樣在富貴堆裡夾著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結果。
但是這種生活從來不是楊梅的追求,而周樞心中也明白,這個特別的丫鬟正因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許的,不是他們要的,於是就成了一個死結。趁一切未晚,放棄,是唯一的選擇。對彼此都好。
楊梅吃完最後一口窩窩頭,抬頭與他深邃的眸光對視。對於這個飽食終日,總是太閒,以致於有一大把時間對她表示出興味的貴公子,她從來沒放在心上過。至少,除了猜測他的意圖、分析他的行為對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
不同世界的人,有什麼好在意的?他的身份再高貴、長相再好、脾性再優,都與她沒有一點干係。也只有企圖爭取成為他床邊伺候的人,才會對他在意,找出他所有的優點,並加以放大,然後給自己傾心的理由,渴望得到青睞,一如知夏。
「如果你我都能活下來,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正好讓你忘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好奇。」楊梅難得給人忠告,看在他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沒有勃然大怒,仍然帶著善意的分上,她的口氣,總算帶著點溫度。
周樞突然感到有些狼狽,為著這個女子的冷淡與……不解風情。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但卻也笨得像顆石頭,一點靈性也沒有!
這樣的她,比拒絕或無視更讓他覺得難堪。
雖然,他對她的好奇,還不至於堅持到天長地久,並且轉化為情根深種什麼的,但,她的反應……也實在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畢竟是個貴族公子,而她,不過是個丫鬟。而丫鬟竟敢給貴公子提供忠告?這實在是太逾越了!
周樞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是在氣她的拒絕,而是氣她不知尊卑的逾越!
接下來的時間,週三少看起來仍然是溫文儒雅,神色平和。即使被病痛所苦,也沒帶出一絲脾氣來為難身邊的人。
但感官向來敏銳的楊梅還是隱約察覺了週三少心情很低迷、很不好,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不再那麼頻繁,甚至刻意不再看她。
但,這又怎樣呢?他是個有身價、有閒情的貴公子,就算落難,也不會輕易被當成隨時可以宰殺的人命輕賤——跟她完全不同。
她得隨時想辦法自救,而他則可以等著成千上百的人來營救他,所以心中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同,理所當然。
她一直在等機會離開。聽送飯的嘴碎婆子說,入夜後,會有一名醫者趕過來,到時生病的週三少將可以得到治療。她認為,治療的那段時間,會是很好的機會。由於這間野店立於四面荒郊之地,就算不將他們兩人關
在屋子裡看守,他們一個病人、一個小女子,又能走到哪裡去?
那婆子可直接說了,這附近方圓百里都沒有人煙,野獸蛇蟲倒是不少,走錯了方向的話,十天十夜都過不到一個人,就算沒有活活餓死,也會被野獸攻擊而亡……這些話當然是在恐嚇他們安分待著不要企圖亂跑,但放眼四望的荒涼,倒也證明那婆子的話有幾分可信。至少徒步逃脫的話,必然很危險,只要有點腦袋的人,都不會選在這兒逃跑,待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總是更有生路些。
就是因為一般人都會這樣想,所以這兒其實才是最有可能讓她逃脫成功的地方。
所以她在吃完晚餐後,就立即縮在角落閉目睡覺。她需要養精蓄銳,想逃,就得一次成功,不然她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樞也不吵她,可能他也沒有太多體力來跟她攀談什麼了,生病加落難,早已把他的身體給磨得疲乏至極,再也沒有辦法維持悠閒貴公子的心情,沒事逗逗她了吧?
這樣正好。
房間裡的兩人都在閉目養神,整個空間裡有種安靜寧謐的錯覺。雖是落難成階下囚,但因為兩人都沒有神色淒惶,於是便像是互相給了對方一種鎮定的力量,讓他們能在這樣的困境下,隨過而安,即使下一刻,災難可能突如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