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凊敘眉毛皺緊,不過,下一秒隨即舒展開來。
不會的,她不說話會死,她絕對撐不過三分鐘。
可是,她居然撐過三分二十七秒。
他打開收音機,想藉著電台主持人的議題,套出她幾句話。他的阿紫是那種給一點話頭,就會滔滔不絕的女性。
但……主持人已經從生育力降低的問題,談到國家經濟,可那沉默的小女人還是緊閉嘴巴,半句話不說。
生氣,他啪地關掉收音機,跟她比倔強,她最怕他變臉了,往往他臉色轉換,她便立刻變著法子找話題,直到他的臭臉回心轉意。
好樣的,她竟敢給他從頭到尾看窗外,完全沒發現他的冰塊臉已經進入七月半。
他明白她被阿雪的話影響,也知道她誤會自己和阿雪的關係,可他不想解釋。
因為解釋就得回顧過去,就得提到那群「親愛的家人」,就得……那是他最慘淡的歲月,他連想都不願意回想。
安凊敘的眉頭幾乎要扭成雙麻花。
二十分鐘過去,他再也沉不住氣,開口妥協。「阿雪大我四歲,十歲到十七歲,她收留了我整整七年。」
他的話繃緊她的神經,朱苡宸迅速轉頭,問:「她是邪惡黑頭車的主人?」
「不是,我在邪惡黑頭車家住了一年。」
接著,縱使他再不舒服,還是把在安家的故事說全了,只不過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厭惡感叢生,也許是因為傾聽的女人,從頭到尾都帶著理解而同情的目光,而他講到咬牙處,她還會插進話,替他把那群人痛哭一頓。
因此,原本不想講的故事,連細節處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並且越說越起勁,把那些他以為八百年都不會再提的事件一一提起。
第5章(2)
「後來呢?十七歲之後,你去了哪裡?」
「阿雪送我去美國唸書,而她嫁給她的第一任丈夫,那個丈夫替她要回了她父親的公司,公司負責人再次登記為她的名字。」
「第一任?所以……剛剛那個……」不是大老公?
「我二十一歲那年,她離婚了,再婚的對象是第一任丈夫的弟弟。」
那時,他本想當她的第二任丈夫,氣死第三任的,沒想到她性子急,竟然等不及他訂機票回台,就草草嫁給第二任,直到現在,他還沒搞清楚,那個第二任為什麼願意娶阿雪?
「然後呢?」
「過得不幸福嘍,她就改嫁給現在的小三,目前看來,情況還好,生了三隻拖油瓶。雖然,她老是把小三壓到底,但小三還是很高興,得意自己能夠終結阿雪的戀情。」
說到底,那隻小三很可憐,都明媒正娶了,還是讓人小三來,小三去叫不停。
他不能抗議,因為他本來就是阿雪第二任時的小三,再加上又是第三任,「小三」這個稱呼,大概這輩子都跟定他了。
「聽起來,阿雪不太在乎別人的眼光。」
「幹麼在意?自己過得自在就行。」他挑了挑眉。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他從阿雪身上學來的,做人嘛,就該放寬心,為所欲為,一天到晚顧慮一些有的沒的,到最後什麼事都做不了,也做不好。
像阿雪,想做就做,想反悔就反悔,她永遠是那個拿到最後勝利的人。瞧,和她鬥了一輩子的強勢姑姑,忙忙碌碌二十年,得到什麼?
安凊敘失控似的說著,說他在父親家裡那一年中的生活,說他對母親的思念,說他回到家卻發現人去樓空,那種被遺棄的疼痛,讓他至今,午夜夢迴,仍然深刻。接著,他講到赴美就學前,回家裡和安理衛談判的事,臉上的冷笑教人心驚,而當他提到自己如何幫助康易成打敗安幗豪,他眼底的冷冽更讓她輕顫不已。
疑惑被解開,朱苡宸終於明白是怎樣的恨意,讓他對人們失去信任與真心,難怪他和阿雪那樣相像,七年的同居生活,很容易改變一個孩子的個性。
「自在是件好事,只要別去傷害別人。」
她說這句話,原是希望他別繼續學習阿雪的作為,可他聽在耳裡,卻有了別的意思。
什麼叫做「別去傷害別人」?她仍然為安幗豪叫屈,認為他的手段不光明?搞清楚,所有的因皆是安幗豪一手造成,有因必有果,怎麼可以自己開了花,卻嫌蜜蜂招惹,結出不想要的果實?
兩人的對話至此終結,輪到他別開眼,沉默。
他為安幗豪生氣,她卻誤解他的不快意。
是不是因為,她批評了對他人生很重要的女性?
好吧,阿雪是他的大恩人,不管怎麼說,當年沒有阿雪的收留,現在的他,不會擁有高學歷,高收入,他的優渥生活,恩人功不可沒。
說到這個話,確是她不對,她認錯。
她笑得一臉如陽,轉移話題。「昨天我打電話去給舅媽,她聽說你要一起回老家,開心得不得了。」
他沒反應。
她再接再厲,「記不記得你念的國小,後來我也進去念了,蔣老師你還有沒有印象?她經常在課堂裡提到你,她說你是她最驕傲的學生。」
他繃緊臉,不言語,兩眼直視前方道路。
轉話題也沒用?也是啦,她不該恣意批評人。
她把臉靠到他肩膀,笑眼瞇瞇的道:「不要生氣啦,我講笑話給你聽,有個食人族家庭上飛機,點餐的時候,空姐問他們要雞還是魚,食人族爸爸說什麼,你知道嗎?」她頓了頓,見他全無反應,接續又道:「他說,請給我旅客名單。」
說完,她刻意笑得花枝亂顫,但他仍理都不理。
皺皺鼻子,她得勤奮不懈,才能獲得最後成功。
「我有一個學生啊,我問他,你為什麼想要念政治系?你猜他怎麼回答?他說,我念這個系,是為了想在金融改革中參一腳。」
她笑得東倒西歪,他還是正襟危坐,絲毫不覺得她的金融改革有什麼地方好笑。
「你有沒有吃過火雞肉飯?我知道嘉義有一家老店很好吃哦,等一下經過的時候,我帶你去吃好不好?我最喜歡他們加在飯裡的醃瓜,咬在嘴裡又香又脆,吃了還想再吃,怎樣?」
不怎樣,他不看她。
她癟嘴,低下頭,繼續用力思索,努力尋找新話題。
朱苡宸並沒有注意到,在自己低下頭時,安凊敘的嘴唇翹起,靜待她下一張笑臉,下一個新話題。
***
回到家時,舅媽和表姐已經準備好滿滿一桌子菜,等著他們到來。
兩人下車,表姐立刻湊上前,拉起安凊敘的衣袖問:「安凊敘,你記不記得我?我小學時候可是整整暗戀你四年呢,你們是我們班的凊敘王子。」
她並不知道過去親切體貼又溫柔的白馬王子,已經在冰庫裡冷凍了二十年,凍得又冷又硬,她急急忙忙把熱臉送上來,朱苡宸看得心驚膽跳,別開臉,不忍目睹表姐在瞬間低溫下被急速冷凍。
但令人訝異的,他……笑了,在和她一路冷戰之後,他對她的表姐……笑了?
早知道他碰到老同學會換上一張臉,那她幹麼死拖活拖,拉著他買太陽餅,吃雞肉飯,早點把他送到表姐面前不就好了。
「什麼王子啊,我們恨死你了,你是我們男生的公敵,每回老師要提一個校內榜樣,想也不想就說安凊敘,當時對我們班來講,天底下有兩個最佳模範,華盛頓和安凊敘。」表哥一番話講出了安凊敘的笑意,他覺得好似在不久前才見過安凊敘,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
「哪有這麼誇張。」安凊敘客氣說。他認出眼前的男人是之前在住處停車場與朱苡宸在一起的人,想起自己當初竟還對此感到頗不是滋味,便覺得好笑,心裡的陰霾消散不少。
朱苡宸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原來他也有社交能力這麼好的時候?
「我說得半點不誇張,當時,男生常常聚在一起密謀,要把你抓起來霸凌,誰讓你這囂張傢伙既沒有砍倒櫻桃樹,也沒有當過美國總統,憑什麼可以成為最佳典範?」
這回,冰王子竟然笑出聲音……
她講笑話的功力有輸表哥這麼多嗎?朱苡宸連忙接口,「幹麼砍櫻桃樹?他又不說謊話。」
豈知,她開口,他臉又臭了。
這人怎麼這麼愛記恨?她不過小小地批評一下下他的心頭肉……算了,以後提到阿雪,她就給她歌功頌德,表彰其賢淑典雅就好。
舅媽從廚房裡出來,看見久別的安凊敘,心情一陣激動,捂著鼻子,嗚咽哭了出來。
「朱媽媽好。」安凊敘有禮地打招呼,那禮貌恭敬的表情,和小時候的模範生一模一樣。
她拍拍他的肩膀,哽咽道:「阿敘,你總算回來了,要是早一點,早一點就好……你媽媽若是看見你長得這麼好,一定很開心。」
「媽,別這樣。」表姐拍拍母親的背,先前知道安凊敘要來,她已經偷偷哭過好幾場。
「我忍不住嘛……阿敘,你不知道當年你被帶走,你媽媽成天哭,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她吸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