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對不起,我會再加油的。」她舉手發誓,表情可愛得一如當年,好似她還是那個被打得哀哀叫的小女生。
他心想,她要怎麼加油啊?連專業人士查那麼久,也不過查到一點點稱不上線索的線索,憑她?靠幾個二十年前的老鄰居?
忍不住,他揉揉她的頭髮,她笑了,笑得燦爛如一顆紅太陽,煨暖他的心。
揉頭髮……那是很親密的舉動吧?這是否表示他們的關係已經飆快車,回到兒時的親密?
她抱起他的手臂,臉貼在他的肌肉上,甜美笑著。
「中秋節我要回老家過節,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舅媽很想念你,她在電話中要我轉告你,退休後她沒事做,經常去你家修剪花木。你們家院子的樹長得很高了呢,老桑樹結出來的果實,比菜市場賣得還要碩大,採下來熬醬、熬汁,好喝得不得了。如果你回去的話,還可以喝到今年四月份的新貨。」
「她還在玉蘭樹下擺了鋁梯,採下來的玉蘭花,舅媽都拿來供菩薩,請菩薩保佑你健康長大,保佑阿姨身體恢復健康,也保佑你們母子早點團圓,怎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還有人默默關心自己,求天求地的求他能平安健康?她的話讓他心底滑過一道暖流。
想回去看看嗎?是啊,很想。
多年前那個苦等不到母親的男孩,曾鼓起勇氣,回去過一次。他爬牆,爬窗,摔得手腳傷痕纍纍,卻發現母親已經不在那裡,他在空無一人的大屋子裡,哭得驚天動地,一路從老家哭回台北。
被遺棄的孤獨和自卑,在瞬間膨脹發酵,他忍耐了那樣長久啊,誰知,竟是他下了謬誤的結論,錯怪了母親。
他不只一次自問,如果那時候自己沒在捷運站遇見阿雪,會怎樣?
回到充滿惡意的「家」,繼續當別人的眼中釘,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卻仍不時踩到地雷,飽受一頓刻薄奚落或暴力相向?
在那樣動輒得咎,仰人鼻息的環境中生活二十年,他的性格會變成什麼樣?猥瑣卑微,低聲下氣,還是刻薄寡廉?
親人?哼。
他並曉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阿雪提到家人時,一樣充滿不屑與輕蔑,環境總是改變著人們,就在不知不覺間。
突然,他聽見朱苡宸嘴裡傳來輕柔的歎息聲,她伸出兩手扳住他雙頰,把他的臉轉過來與自己正面相對。
她的手心微涼,在炎熱的氣候裡,帶給他一絲舒爽。
「你覺得我很想挑戰『如何靠自己一人完成千場談話』嗎?」她轉移話題,捨不得他臉上的冷漠。在幸福中成長的人,不會出現這種表情,她心疼他吃太多苦頭,那個苦啊,肯定多到謀殺了他的溫暖善良。
緩緩歎息,安凊敘發覺自己喜歡她的碰觸。
「我的意思是,你好歹給點回應,我講一句,你不必回答一句,但至少給個嗯,呃,哦,啊,隨便一點小聲音,讓我知道你的耳膜有接收到我的音波,行不行?」
他沒有回應,並不是反對她的話,而是貪看她的表情,她擠眉弄眼,嘟嘴斜唇,把一段簡單的話,硬是添入許多生動。
「就算是挑釁也好過零反應,我又不是廣播電台,可以對著你這支麥克風,喃喃自語兩個鐘頭。」
他笑一聲,拉開她的手,繼續往客廳方向走。
很好,笑,也算是某種程度的反應。
「拜託啦,給點面子行不行?」
她攔在他面前,兩手平舉,帶點耍賴,盧著他,鬧著他,硬是要盧出他一個回應。
他凝睇她,半晌,回答:「好。」
好?意思是以後他很樂意在她喋喋不休時,給點正常反應?她一笑,得寸進尺問:「好什麼?」
「我跟你一起回老家。」
什麼?一愣,沒想到竟能盧到他這個回答,她還以為他近鄉情怯,需要更多的說服,才肯踏上歸鄉旅途,怎麼知道他這麼乾脆。
奮身一躍,用力鼓掌,她顧不得他的潔癖,偏是撲進他懷裡,大叫,大笑,用足行動表情,表達自己的快樂之意。
視線落在他背後的朱苡宸,並不曉得自己此刻的投懷送抱,在他的眼角眉梢烙進一絲笑。
她勾上他的手臂,不顧他是否不快,不介意是否熱臉又貼上冷屁股,她拉著他走進客廳,推著他坐進沙發,再靠著他聒噪叨絮,不停說話。
安凊敘望著神采飛揚,手勢動作很多的她,淺淺地拉扯起嘴角,心想「如何靠自己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對她而言不算挑戰,而是一種熟能生巧的習慣。
她從老家的政變,說到社會在這二十年來的重大變遷。
是職業病,但這長篇大論因為有許多專業術語,聽得不至於讓人太憂鬱,她從政黨輪替,討論到民心,歸納出百姓所需,他在心底冷笑,民心不過是「生活」二字而已,自古以來都是,根本無需瞀言廢語。
她再從學生對某些論點的贊同與不贊同,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後,她談到八年級生的生活態度與觀念……他的結論是——她很適合做馬拉松式演講。
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的熱情臉龐,說話時,她過度活潑的眼耳鼻唇,生動地吸引人心,她反覆詰問的說話方式,幾次讓他忍不住加入話題。
就這樣,他們一路對答,卻不記得,話題怎會牽扯到這裡。
她問:「以前我見過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在你家進出,她是誰啊?」
會在他家裡進出的還有誰?他想也不想回答,「阿雪。」
她點頭緩道:「阿雪很美,有種冰山美人的氣質,可臉上會不自覺地帶起一抹嘲諷譏誚,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順她的眼。」
有嗎?現在的阿雪在大太陽的照拂下已然改變許多。如果她還看得見阿雪臉上的譏誚,那是因為她距離阿雪夠近,若是以往,她根本無法靠近。
「這本來就是個讓人不順眼的世界。」安凊敘垂下眼睫,眉間微皺,好像不耐到極點——那是阿雪專用臉。
朱苡宸望著如出一轍的表情,他和那位阿雪關係很親密吧?莫名其妙地,一股不明酸氣溢入胸襟,心像被什麼東西錐上,痛了那麼一下下。
***
看著躺在地上的阿紫……
對,他改不過來,她說她叫阿朱,可他就是認定她是阿紫,沒關係,阿朱,阿紫本就是雙胞胎,不信?去翻翻《天龍八部》。
她給他一副鑰匙,讓他可以隨時進出她的家,鑰匙是她硬塞的,他沒有多說什麼,便接了下來。
他來了,因為她已經超過三十六個小時沒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是非常奇怪的狀況。就算在感冒事件之前,她也會有事沒事地到他家晃兩下,感冒事件之後,更別說她大半時間都窩在他家。
因此,他有足夠理由懷疑,她又暈倒在某個角落。
她說過,她是經由「流行性感冒病毒」票選出來的性幻想最愛人類,所以每次新聞報導「流行性感冒進入高峰期」,隔天,她必定會進診所報到,讓醫生大人宣佈她又被新一波病毒迷戀上。
如果她懶著,拖著,抵死漠視它的存在,就會像上次那樣,嚴重到需要點滴伺候。
她對病毒沒有防禦力,一如她對帥哥缺乏免疫力,那句話說完的時候,她的臉突然向他靠過去,額頭頂上他的,笑得賊兮兮的說:「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一日不見你,如隔三秋了吧?」
那時怎麼會討論到這個?
哦,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他心情有點糟,對她的不請自來遷怒,他冷聲問她:「我家有黃金嗎?值得你天天來探勘?」
她回答NO,NO,NO,緊接著就是和流行性感冒有關的那段對話。
因此三十六個小時,那麼長的一段光陰失聯,他勢必得走上這麼一趟。
再試一回朱苡宸的額溫,確定她沒有發燒,安凊敘推她兩下,想把她叫醒,只見她揮揮手,模糊著說,「求求你,再給我睡兩分鐘。」
電腦還開著,地板散放著一,二十本書,剛整理不久的屋子又變得一團亂,她的生活嚴重鬆散。
他針對這點指責過她,她回答,「我忙嘛,備課,寫PAPER,上電視,占掉我大部分的生活。」
他從鼻子裡冷哼兩聲,接下她的話,「是啊,忙到連吃飯睡覺都不正常,你這種人若是對疾病擁有良好抵抗力,那麼那些三餐正常,努力運動,健康過生活的人算什麼?」
聽他說完,她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厚臉皮地趴上他的背脊,笑眼瞇瞇地在他耳邊說道:「你在關心我?別擔心,我不是一般哺乳類,我屬禾本科植物,有空氣水和陽光就可長得很棒。」
趴在背上的她讓安凊敘明白一件事,他不只喜歡她掌心的溫度,也愛上她身體帶來的柔軟溫暖。
彎下腰,他善心大發地把她抱進房間,那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