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木楠宣稱是冼碧籮要他來見總管時,柳青兒自然明瞭其中緣由,此刻更加沒了脾氣,歎氣道:「只怕這次碧籮妹妹還是要白忙一場。」
「姑娘千萬別洩氣,緣分之事誰又說得清?」瞭解她的墨叔寬慰道。
「我與他的緣分恐怕是盡了。」
「那倒未必。」閱歷豐富的墨叔相信會叫的狗不咬人。
可惜已經心灰意冷的柳青兒不再抱幻想。「算了,你們都不要再費勁撮合了,這次只要他把天星山莊的事處理好,減少青桑坡的麻煩,我就對他千恩萬謝了,誰還敢指望什麼?」
對她幽怨的語氣,墨叔聰明地不加響應,只是叮囑道:「這幾年蘇公子改變很多,與他交談會很不容易。」
「沒關係,我能應付。」她自信地說。
「多事的女人,閒事管到我頭上來了!」
晚飯後,受到良好照顧和尊敬的蘇木楠並未改變陰悒的心情。
他做夢也想不到,董浩竟讓柳青兒到這個充滿危機的地方來收蠶絲,更沒想到冼碧籮敢將他當做無知少年般騙到這裡來。
他忿忿不平地捏壓著手指,指關節發出駭人的「啪啪」聲。
「過分!實在太過分!」如果冼碧籮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話,他將不在乎她腹中是否有胎兒,也不會理會那樣做是否會讓他陷入更沉重的罪惡感中,他會毫不手軟的掐住她細小的脖子,警告她離他遠點,不許再介入他的私生活!
看到他凶狠的表情,自小照顧他的貼身僕從小心翼翼地安撫道:「蘇爺,董少夫人是關心你……」
一聲厲喝打斷了他。「那個女人渾身上下沒一根關心的骨頭!」
面對著主人冷峻的目光,僕從不再言語,走去整理行李,又被他喚住。「不要動那些東西,我不會在此地久留!」
看到僕從迷惑的眼神,他也不解釋,命令道:「去找那個真正的管事或其它桑農聊聊,盡快查明這該死的桑園與顧家到底還有什麼糾葛,明天我們就去顧家。」
「爺是想先掌握證據,再去天星山莊嗎?」知他甚深的僕從問。
「沒錯,顧行天是個沒有操行的流氓,少了證據,誰也制不住他。」
「就是說嘛!爺當初真不該惹上他。」
他的目光一暗,冷然盯著多嘴的僕從。「怎麼?連你也想教訓我?」
僕從立刻抱拳哈腰,笑嘻嘻地說:「不敢不敢。」
「那還不快滾?」他作勢驅趕。
「是是,小的這就去。」
看著僕從從門縫裡逃出,他一掌將門關上,口中仍忿忿不平地罵著。「女人!惹麻煩的女人!不安分的女人!你們統統該死!」
他在房間裡踱步、咒罵,直到胸腹間的怒氣略微平順後,才開始認真思索起自己的下一步。
柳青兒在這裡,這讓他決定了必須速戰速決。他會為冼碧籮辦好這件事,因為她說的沒錯,這是他當初造下的因,得由他來收拾殘局,可是他絕不會在這裡久留,哪怕是去住天星山莊,也比在這裡與水性楊花的女人同享一片屋頂好!
眼前出現柳青兒端莊美麗的臉,她的每一絲表情都曾經那麼熟悉、那麼強烈地吸引著他,可現在,光是想起,他的心就宛如被切成碎片再浸泡在鹽水中。
不,不能想她,永遠不值得再為那樣的女人痛苦!
他用力閉閉眼,將她惱人的影像逐出腦海,然後從行囊內取出賬冊,思緒很快轉到了他自己的生意上。
這次他的目的地對外說是武州,但其實是要去東魏洛陽取一尊價值連城的白玉石雕佛像。
如今的北方,東、西魏分治,與南梁形成三角對峙關係,邊界戰事不斷。為避戰禍,大部份商人早已遠離那一帶,他卻逆流而行,不僅在那些地方設置貨棧,還親自深入北方尋寶石。
梁朝皇帝崇佛,對佛像、尤其是玉佛有著狂熱的興趣,最近中書舍人朱異多次向他求購玉佛,說要送給皇帝,他也承諾幫忙,這件洛陽珍品定會令那位皇帝寵臣喜出望外,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得盡快處理好這裡的事情,然後趕去洛陽。
對他來說,再貴重美麗的珍寶也只是一件物品,而他追求的是征服——征服頑固的賣主,征服貪婪的買主,征服危機四伏的邊境。
連他自己都記不起,究竟有多少次他險遭刀鋒箭矢奪命,有多少次在軍霸流民的搶劫中逃生。
然而,即便危險如此,他仍熱衷冒險,因為他確信,無論情勢怎樣,人們對玉石翡翠、古玩珍寶的渴望從來不變,絕處逢生的刺激感遠遠超過賺取大把黃金白銀的成就感。
況且,歷險讓他忘記了痛苦,忘記了柳青兒的背叛。於是,他頻頻穿越兩軍對峙的危險地帶,屢屢涉足其它人不敢光臨的禁區。
忽然,門上傳來「剝剝」敲門聲,將他興奮的情緒壓住。
如此斯文的敲門聲顯示來者絕對不是他的僕從,可是,這時候誰會來?他納悶地走過去,不耐地拉開房門,頓時僵住。
「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擋在門口,看著門外亭亭玉立的柳青兒,以冷漠掩飾內心的震驚。他還以為傍晚的那場短兵相接,已經讓她瞭解到自己拒絕與她見面,更不準備跟她交談的態度,她已知難而退了。
「既然你不願意見我,那我就來見你好了。」當迎上他尖銳冷酷的目光時,柳青兒心裡有點畏縮,但想起自己的責任,她挺直腰板,以幽雅的步履邁過門坎。
「你不能進來!」站在門口的他厲聲阻止,但因不想與她的身體有任何接觸,不得不在她欺身進入時退後一步,她則利用這個機會,側身擠進了房門。
「你難道真的無恥到如此地步了嗎?哪有良家女子深夜獨闖男人臥房的?」他又驚又怒地在她身後喊。
雙頰發燙,但柳青兒不會被他幾句虛張聲勢的威脅嚇得落荒而逃。她深呼吸,在心裡告訴自己毋須慌張,他才是那個該感到羞愧的人。調整好心緒,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他。
與她目光相對,蘇木楠心頭一窒。她的雙眼清澈而明亮,顯得真誠而率真,一如當年選擇背叛他時一樣坦蕩,好像她並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從來沒有辜負過他似的,而她的聲音傳遞著同樣的信息。
「如果不想讓人以為我們在吵架而跑來看熱鬧的話,請放低音量。」
放低音量?她居然敢嫌他聲音大?「你說什麼瘋話?我不想見你,更不想跟你說話,你走吧!」
「說完該說的話,我自會走。」他的氣勢洶洶似乎並未影響到她,她依然傲然屹立在他的面前,而他卻發現自己正壓低嗓門。
這,真是見鬼了!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劣勢,讓他的心情變得很壞。「你要是不離開,我會親自動手把你丟出去!」
他雙臂交抱於胸前,斜靠在門上睥睨著她,彷彿她是一個令人討厭的醜八怪。
他的目光好冷、好凶。哪怕心正因恐懼和傷心而抽搐、破碎,柳青兒的臉色依然平靜。「你丟吧!不把正事說完,我不會離開。」
他面部肌肉猛縮,從牙縫裡擠出惡毒的咒罵。「不要臉的女人!」
無情的男人!她悒鬱的黑眸垂下,緊咬著顫抖的唇,叛逆地提醒他。「碧籮夫人請你來此,絕不是為了侮辱我。」
這一擊讓他更怒火中燒,儘管明白令他陷入進退兩難窘境的始作俑者並非她,而是好管閒事的冼碧籮,但此刻,他只想給眼前這個讓他吃盡苦頭,卻不知愧疚悔恨為何物的女人一點教訓,讓她知道,他蘇木楠永不受制於人,更不容人玩弄!
他側轉身,腳尖一抬,「砰」地將門踢上了。
關門聲令柳青兒猛地抬起頭,不安地問:「為何關門?」
這是今天與她見面後,蘇木楠第一次看到她失去了鎮定,他不由享受到一絲報復的快感。「為了同樣的理由——避免他人看熱鬧。」他冷冷地說。
她不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在搖曳的燈光下忽明忽暗的面龐。
他也不開口,關上門後,突然變小的空間和驟然變暗的光線讓他記起,這是自她背叛他、拋棄他後,他們第一次在夜裡獨處。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雖然不再有十七歲時的夢幻與快樂,但仍是每夜侵入他夢境的那雙動人眼眸。
她的面容沒有多大改變,心形臉蛋精緻完美,光滑的皮膚沒有瑕疵,儘管被華麗的衣服包裹,但仍能看出那嫵媚動人的曲線。
無數美妙的記憶碎片漸漸在眼前拼湊起來——
孩童時圍著他奔跑的她,少女時羞澀地偷看他的她、相愛時依偎在他懷裡渴望親吻的她,她那悅耳的笑聲、歡快的跑跳、熾情的擁抱,還有將他拋棄時的冷酷背影……
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腦海中。他驚訝如此多他曾刻意遺忘的記憶,竟在這瞬間被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