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還殘留著鑄銅時的餘溫,他的大手有力又熱燙。
舉起她,對他來說似乎完全不費力,她覺得自己在他手中,輕得像貓咪一樣。
「這樣不就上來了。」他說。
她回過頭,看見他眼裡有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揚著,那幾乎算是一個笑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著他繞到了驢車的另一邊,輕而易舉的上了車。
「坐穩了。」他交代著,然後輕抖韁繩。
小毛驢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雲層灰濛濛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似乎發現她會冷,他回身從車後拿出了一隻羊毛氈毯,遞給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髒了。」平常用來擋風的羊毛氈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尷尬的微蹙著眉,以往從沒注意到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它又黑又舊,邊角還脫線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將它收回來,她卻搖了搖頭,將自己包在那老舊的羊毛氈毯裡,朝他笑著道謝,「這很暖呢,謝謝你。」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緊縮。
奇異的是,那件老舊的氈毯,彷彿在裹上她的瞬間,也跟著變得漂亮了些,就連脫線的邊角,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礙眼。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拉回身前,心頭卻莫名暖熱。
車輪,轆轆的壓輾在車道上。
天氣雖然冷,但緊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臉兒和心口卻是熱的,一直很熱。
「對了,前幾天我和姆拉上山採藥。昨天才回來。」阿絲藍偷瞄著他,試圖找話題和他閒聊。「你最近還好嗎?」
「嗯。」
「我聽姆拉說,阿奇大師傅讓你開始鑄銅了?」
「對。」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說。
鑄銅是很困難的技藝,先要當學徒許多年,幫忙師傅們顧爐火,每天都要鏟煤炭、搬陶泥、鋼錠、礦石等等,還要幫師傅們做許多雜事,跟著才是學習雕刻、燒陶,然後才能學鑄銅、鍛造。
一般鑄銅的工匠,都要學上十幾年才能出師,阿奇大師傅又特別的嚴厲,雖然巴狼是他的養子,但那只讓他對巴狼更加嚴苛。
巴狼的技術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師傅才會讓他上到第一線。
他才十六歲,這麼年輕就能夠開始鑄銅,實在是很了不起。
聽見她的道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謝謝。」
她笑了笑,「你真是厲害。像我到現在都還是半調子,前兩天在山上,看到一條好大的蛇,嚇得我一陣腿軟,直躲在姆拉身後發抖,那蛇比我的腿還粗呢,姆拉卻說那種蛇叫巴蛇,我們看到的那條蛇,只是娃兒,還沒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長到比我整個人都還要粗,據說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緊抓著羊毛氈毯顫抖了一下,吐了吐舌頭,不敢相信的說:「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們倆和這輛驢車連人帶車給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頭皮發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還老神在在的,繼續在原地採藥草。」
她的表情既生動又活潑,每每讓他忍不住多看兩眼。
「我也只是半調子。」他說。
阿絲藍聞言,驚訝的回頭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樣,他老實的道:「我才剛開始學而已,到現在澆灌銅液時,還是會不小心灑出來,有時候陶范沒做好,在澆灌時也會破掉。」
「真的?我還以為你都不會出錯。」
他訝然的看著她,尷尬的說:「我當然會出錯。」
她瞅著他,斬釘截鐵的道:「但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真不曉得她對他的信任和瞭解是從哪來的,但瞧著身旁不知該說她聰明還是單純的姑娘,他還是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嗯,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見他同意,她唇角彎成新月,開心的看著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見前方的高塔,她脫口就道:「好快。」
沒想到搭驢車那麼快,太快了,難得他和她多聊了兩句,她有些捨不得下車呢。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有著依依不捨的表情,讓他心頭不由得跳快了兩下。
他將驢車駛過廟堂,來到後面的白塔,下了車,到另外一頭抱她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的臉又紅了,就像他抱她上車時一樣,看起來好可愛。
「不客氣。」
他收回在她纖腰上的大手,她卻在這時看見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個洞。
「咦,你的袖子怎麼破了個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順著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邊有個邊緣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後才想起來,那是他前兩天在工坊裡,不小心被濺起的火星子燙到的傷口。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已經輕呼出聲。
「哎呀,你燙傷了嗎?怎不和我說?」她蹙起了小小的眉頭,擔憂的仰起小臉,交代道:「你等等,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別跑走喔。」
說完,她就拎著裙子,轉身跑進門去,完全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
看著她消失在白塔裡的身影,他有些納悶,不知她想幹嘛,只得先轉身到車後,把車上裝在箱中的青銅禮器,都先一一搬進白塔內。
他還沒搬完,她已經像陣風一樣,拎著一個小木箱跑了回來。
「老天,你在做什麼?」一看見他,她就大驚小怪的叫著。
「把禮器搬進來啊!」他愣愣的說。
「可是,你的燙傷——」
原來是為了這個,他鬆了口氣,「不礙事的。」
「那麼大個水泡,怎麼可能不礙事?!」她光看到就覺得痛,擰著眉惱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難得見她發火,他愣了一下,反正這是最後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來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卻見她得寸進尺的道:「快把上衣脫下——」
他一怔,跟著方聽見她說:「我好幫你擦藥。」
「不用了。」
他隨口答著,一回身卻見她拿來一旁的油燈,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絕,只翻著藥箱,頭也不抬的道:「快點,趁水泡沒破,我幫你處理上藥包紮起來,若是它破掉時,碰到了髒東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針跑哪去了,我記得在這裡的……」
瞧她在藥箱裡東翻西找的,他忙開口。
「沒關係的,你別忙了,它自己會好,我之前都是這樣的。」
「自己會好?!」聽到這句話,她猛然跳了起來,凶巴巴的戳著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個娃兒被燙傷,他娘也是這樣想,結果後來傷口潰爛,讓那娃兒差點連小命都送掉了!我們城裡一年有好幾個人死於傷口潰爛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她顯得有些凶狠的聲音,迴盪在白塔的一樓廳堂內。
那粉紅小嘴裡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平常的羞怯溫柔模樣,全然不見蹤影。當那一長串的指責流暢的溜出了她的嘴時,最後三個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繞樑不絕於耳。
老實說,他呆住了。
事實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迴盪在安靜的大廳裡,顯得特別明顯刺耳。
而她纖纖的食指,依然抵著他的胸膛。
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阿絲藍的小臉爆紅,她飛快的收回食指,尷尬的說:「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阿絲藍結結巴巴的瞧著他,窘迫得想飛奔逃走,他卻在下一瞬間,抬起手脫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結實精壯的胸膛。
雖然是她叫他脫衣服的,但他真的脫了,她還是嚇了一跳,只覺得一張小臉就像火爐裡的火那般熱燙。
他把衣服交給她,然後盤腿坐到地上。
捧抱著他的上衣,阿絲藍又羞又窘的跟著慢慢跪了下來。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轉身繼續翻找藥箱裡的針,大廳裡靜到只剩下她找東西的聲音。
老天,她的頭頂一定開始冒煙了。
她面紅耳赤的翻著藥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針,這才敢抬起頭,卻不敢看他,只敢盯著他燙傷的手臂瞧。
不瞧還好,一瞧她頭皮又麻了起來。
那麼大個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兒,快有她半個拳頭那麼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怎麼會認為它會自己好呢?
他還說他之前都是讓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衝動,她把針拿到油燈的火苗上,去除邪穢,方抓著他的手臂,飛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將它戳破,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著她,暗黑的瞳眸裡,有著奇怪的情緒。
「嗯。」他應了一聲,雙眼卻仍盯著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臉紅紅的說:「別亂動,免得我把針插到別的地方,傷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