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劍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間,卻突地往右偏了。
長劍劃破了他的臉龐,鮮紅的血滲出。
她不應該會失手的,他被她鉗制著頸項,被她壓坐在胸膛,他已無處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麼近,劍卻偏了,只將他的左臉劃出了一道血痕。
長劍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劍,只剩下一半,顯出她剌出那一劍時,用的力氣有多大。
她仍緊握著劍,他驚訝的看著她,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絲藍,對著他發出憤怒的吼叫,但劍仍插在土中,她緊握劍的手,抖個不停。
她頸上的銅鈴,因為她劇烈的顫抖而輕響著。
那雙緊盯著他,冰冷而血紅的眼,流出了淚。
鮮紅的淚。
她閉上眼,握劍的手仍在抖。
她體內的妖魔想殺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覺得到她還在。
「阿絲藍……」
巴狼懷抱著希望,抬起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輕喚著她的名。
她又張開嘴,發出另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嚎叫,那叫聲,像是從她的胸臆中嘶吼出來的。
痛苦、嗄啞、淒厲——
淚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呼喚著她。
「阿絲藍!」
熱燙血紅的淚滑過她的臉頰,流過他的雙手。
「啊——」
她仰天,長嚎著。
他為她的掙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著。
「回來!回我身邊來——」
風起。雲湧。
剎那間,不知哪來的雨雲,遮住了日光。
她鬆開了鉗住他頸項的左手,以雙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長劍。
長劍停在半空,卻仍對準著他。
她喘著氣,低下頭來,看著他,血淚潸然。
「我愛你。」他淚流滿面的說。
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認出了他。
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見,那熟悉的溫暖與愛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氣、再一口,全身顫抖著,跟著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奮力曲起手肘,格開了他捧著她臉頰的雙手,長劍一轉,劍尖從朝向他,變成往上指著天,然後她握著長劍,往左下方一拉,讓那光滑如鏡的劍鋒,劃過了她優美的頸項。
那短短一剎,有如恐怖的永恆。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會如此做,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他看著,他抬手,他叫喊,卻不夠快。
沒有她快。
鋒利的長劍,劃過銅鈴,冒出火花。
雖然有銅鈴擋住一些,但那把劍,那把他親手鑄造出來的利劍,劃斷了材質較軟的銅鈴,劃破了她雪白的肌膚。
她的血,噴濺到了他臉上。
斷掉的銅鈐,叮叮咚咚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霧,從她頸項上的劍痕中,隨著鮮血一起冒出來,它幻化成原形,朝著他倆發出不爽的鬼嚎。
「阿絲藍——」
巴狼沒有理會它,阿絲藍倒了下來,他跪坐起身,將她抱在懷中,大手緊緊握住了阿絲藍血如泉湧的頸項。
那把劍終於脫離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絲藍軟癱在他懷中,卻看見那東西試圖朝巴狼衝來時,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白著臉,硬撐起來,張嘴唸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寫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閃,化為金光,直擊妖獸。
它痛叫出聲,憤恨不已的咆哮著。
忽地,遠處傳來一記號角長音。
它倏然一驚,回頭看著西南城角,跟著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這才不爽的飛上天,往西南而去。
見那妖魔走了,阿絲藍這才鬆了口氣,再次軟倒下來。
巴狼緊擁著她,大手壓在她頸上的傷口,驚慌的喊著:「阿絲藍——」
「對不起……我……」她抬起手,撫著他臉上的血痕,啞聲開口,「我不想傷你的……」
「我知道……」他緊緊的壓著,淚流滿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著氣,紅色的血淚依然在流,每說一個字,她頸子上那幾寸長的傷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擁著懷中那嬌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熱淚不斷滑落,滴在她臉上。
「別……別哭……」
她抖顫著手,撫去他臉上的淚,「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無奈又悲傷的看著自己雖費力抹去,他眼眶裡卻又再次滑下的熱淚,她的手已無力,再舉不起來,她難過的哽咽,輕咳著血,靠在他肩上,幾近歎息的顫聲道。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滿手,染紅了他的衣,他用盡全力的壓著,它們還是不斷的流出來。
他肝膽欲裂,擁著她,啞聲懇求著,「阿絲藍……求求你……」
她喘了口氣,心痛的看著他,試圖對他微笑,卻沒有辦法,只能費力的喘著氣。
「我愛你……」她顫聲說著:「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識開始渙散起來,她費力掙扎著,試圖睜開眼,卻只覺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裡?」她看不見他了,身體也逐漸沒了感覺,一時間驚慌了起來。
「我在這裡,在這裡。」他緊抓著她試圖抬起的手,將她的小手壓在臉上,把她更加緊擁在懷,哭著道:「我在這裡……」
「你……你送我的……我的銅鈴呢?」她粉唇微顫。
聞言,他趕緊伸手將落在地上的銅鈴,撿回來給她。
「在這裡,銅鈴在這裡。」
她想握著銅鈴,卻握不住,只有淚不斷落下。
他把銅鈴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協助她握緊了銅鈴,啞聲祈求,「阿絲藍……別離開我……」
「對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懷裡,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淚流滿面的,合上了已無焦距的眼。
淚水,滾落雙頰。
她輕輕歎息,聲若游絲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遺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脈搏停了。
巴狼驚慌不已。
她已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絲藍……」
他緊抱著她,不敢相信她已經離開。
「阿絲藍,你回答我啊……」
他顫抖的把臉貼到她臉上,卻感覺不到她的鼻息。
「阿絲藍……」
他哽咽的喊著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癱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的。
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
「阿絲藍——」
滂沱的大雨,在這時落了下來。
巴狼緊抱著她,跪在地上,仰天哭號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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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傾盆。
殺伐聲不知在何時止息了。
但那突來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剛剛那陣混亂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沒有人知道剛剛那陣殺戮是怎麼回事,工匠們全都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懾,巴狼和阿絲藍之間發生的事,教人為之動容。
廣場上,到處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著阿絲藍,哀慟不已,哭到聲音嘶啞。
他懷抱著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抱著,像抱著最珍貴的寶物。
大雨,洗去了她臉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輕撫著她秀麗而蒼白的面容,不懂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好瘦。
懷中的她,輕如鴻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變得如此輕,這麼瘦。
他竟記不起來,她是何時變得這麼清瘦。
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從何時竟忘了看顧她?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猶在耳畔。
她在廟堂裡,仰望著他時,那害羞的模樣,他依然深深記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覺抱著她搖晃著,痛哭失聲。
夠啊,有她就夠了啊,他怎麼會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燒。
他將臉貼在她臉上,懷裡的她已經失去了溫暖,逐漸變得越來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認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歸屬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同伴而已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茫然的看著前方地上,他新鑄好,在雨中依然閃閃發亮的鋒利新劍。
因為她總說他是愛吃鬼,當初為了標示劍是他所鑄,他還特別在劍首上,鑄了饕餮紋,但現在那怪獸裂張的嘴,卻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迴響著。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以為他做的是對的,他知道她不認同,但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所以他選了,選擇去鑄造刀劍。
她妥協了,陪著他,從此沒再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