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非原本以為這頓晚飯時受助者與資助者的深談時間,卻因為多了和亞韶,一下全部變了調。
她在美國出生,在美國長大,對台灣事事好奇,因此他揀了一些比較容易懂的風俗跟民情跟她說——當了兩年學生會幹部,他已經很懂得說話技巧,證據就是,明明是國中地理課本的內容,賀亞韶卻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是因為風大啊,難怪以前在中國城吃東西,老師新竹的米粉,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米粉都來自新竹?」
「名產基本上都是跟當地作物或者天候有關係,所以有時候可以從名產去反推當地的廣泛地理相關知識。」
賀亞韶神情不無嫵媚,「有沒有人說過,你講話的模樣很有領袖魅力?」「有。」
「一般人這時候不是都會先謙虛一下嗎?」
「有的事情就說有,沒有的事情就說沒有,我不習慣謙虛,也不習慣誇大。」
朱克非笑了笑,「就像,如果你問我身高是不是有一百八,我會很誠實的告訴你,其實只有一七八,誠實是永遠的上策,這樣的人生比較自在。」「我總算知道為什麼爺爺這麼喜歡你了。」賀亞韶對他眨了眨眼睛,「因為你們一樣方正,不過爺爺好一些,雖然個性方正,但是不扎人。」賀友光聞言,呵呵笑了,「沒大沒小。」
「沒大沒下有什麼不好?他剛剛說了,這樣的人生比較自在呀。」因為賀亞韶活潑的個性,晚飯的時間很是愉快,就在閒談之間,菜盤一一撤下,直到最後。
告別的時候,她對他說:「現在才八點多,你請我看場電影吧。」朱克非還來不及推辭,賀友光就說了,「別太晚回來。」
「知道啦。」賀亞韶一笑,「爺爺真囉唆。」
賀友光在台灣停留了一整個寒假。
賀亞韶也纏了朱克非一整個寒假。
那場無法推櫃的電影過後,賀亞韶開始打電話給他,簡訊,MSN,說自己人生地不熟,想請他當導遊。
朱克非第一次赴約過後,發現她的心思,後來就借口忙於畢業的事情,不再出去,被那樣漂亮的富家女喜歡,實在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賀友光的兒子早逝,唯一的孫女自然是被捧著長大,爺爺百般疼愛,要星星就不會給月亮,養成她十足的公主個性。
他推了兩三次後,賀友光親自打電話約他了。
餐廳裡,他不意外的見到賀亞韶,而且只有她一人。
「我就知道,爺爺一定有辦法把你叫出來。」她一臉開心,「總算有空了吧,我們今天去九份好嗎?我聽說那裡很好玩。」朱克非皺眉。這個女孩子是怎麼了?是不懂他在拒絕,還是不管別人的意願?
他拉下她的手,「我們今天哪裡都不去。」
「可是,你不是把今天空下來了嗎?」
「我是為賀先生空下來的,不是為了你。」朱克非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只能把你當成一個朋友,或者一個妹妹,其他沒辦法再多。」「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是。」
「比我漂亮?還是比我家有錢?」
朱克非是在很不想搭理這樣的女孩子,但看在賀友光的份上,他覺得自己有義務指正一下她的觀念。
「她沒有你漂亮,也沒有你有錢,但是,她懂得尊重別人——我很感謝你的爺爺,將來若有機會,也會盡我所能來報答他,可是這一切都不代表我要讓你予取予求。」
朱克非坦蕩的看著賀亞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也許你覺得讓賀先生約我出來沒什麼,但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相當程度的不尊重,相當程度的。」他加重了語氣,「人跟人之間的相處一定要尊重彼此的意願,你不該對我這樣做,也不該對任何人這樣做,下次在勉強別人之前,先想一想。」說完,留下臉一陣紅一陣白的賀亞韶,他逕自離開了餐廳。
也許是說了重話,她不但沒再煩他,還寫了封電郵跟他道歉,兩人偶爾在MSN上聊聊,反而還慢慢親近了。
期中考過後,是大學時期的最後一個春假。
沛霓跟同學去花東拍報告要用的照片,他在家,修改著那已經被他改過不知道多少遍的畢業生致詞。
然後,是沛霓同學驚慌失措的電話。
然後,是他攔了計程車,一路狂奔到那個海岸。
然後,他花了兩個月,做盡了一個大學生能做的事情之後,才終於接受失去她的這個事實。
他對台灣,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七月,他帶著關於沛霓的記憶,飛到了美國,展開新生活。
第4章(1)
朱克非以為自己想了很久,事實上不過一眨眼的時光——沛霓還站在齊恩淑旁邊,已經接近散場的宴會熱鬧依然。
只見沛霓蹲下身子,側著頭跟孩子正在說話,孩子比手畫腳的看起來很是興奮,沛霓的表情充滿著難以言喻的寶貝與溫柔。
周姿嫻說,齊恩淑將女孩送到醫院時,她肚子裡已經有了孩子。
那孩子是他的,毫無疑問。
意外發生前一段時間,沛霓的確顯得疲倦,睡得多,也懶得動,由於他們的預防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因此沒想到懷孕的問題,很直覺的都以為是全力應付期中考後的疲累。
沒想到居然是因為懷孕……
看著眼前兩母子親暱的樣子,他一下覺得感傷,一下又覺得高興。
她一個人帶大孩子,一定很辛苦,尤其失去記憶後,對過去一片茫然,他可以想見她有多麼迷惘以及無措。
高興的是,原來上天對他並沒有那樣殘忍。
七年的分離雖然漫長,但是沒關係,他們還有將來,才三十歲,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牽手度過,依然可以一起參加孩子的運動會,一起為了孩子傷腦筋,然後一起變老。
還有,沛霓想了千萬遍的農夫夢……
「老大,你,你怎麼了?」
朱克非深吸一口氣,回神,對上周姿嫻有點擔心的表情。
「你看起來好怪。」
「沒事。」
「可是……」明明就快哭了啊。
「我說沒事!」
略帶強勢的回答讓周姿嫻閉了嘴。
「我去洗個臉,五分鐘後我們就離開。」
看著朱克非快步走向男士洗手間的背影,周姿嫻努力的在腦海中回想今天晚上的一切——進入宴會廳時,雖然老大有點不爽她隱藏軍情,但大致上也還好。
他們在貴賓出簽了名,然後去跟齊恩淑說生日快樂,老大說要去外面抽根煙,於是她樂得在裡面吃吃喝喝,在五分鐘前,老大看起來還都沒事,但就在她講完齊恩淑跟她乾女兒的八卦後,他突然間好像被雷劈到一樣。
總不可能是被感動了吧?
他們家老大可不像她是「玫瑰瞳鈴眼」的忠實觀眾,她覺得人生就是處處巧合,老大則是覺得,只有人為,沒有巧合。
對於這種四四方方的人來說,他剛剛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
跟著他做事一年多,周姿嫻只看過他三種表情:業績上升的高興,業績未達預期的不爽,還有最常出現的一種,叫做面無表情。
笑嘛,不是皮笑肉不笑,要不就是某種商業計謀成功後的奸笑,像剛剛那種額頭青筋暴起,眼眶微微泛紅,激動得好像隨時會衝進雨中奔跑的模樣,真的是……
不要說沒見過,她連想都沒想過。
這算情資嗎?該不該跟賀亞韶上報一下?
畢竟賀亞韶每個月給她一千美金的情報費,自己是應該有點回饋……
周姿嫻拿出電話,但就在預備發簡訊的時候突然想起,萬一賀亞韶問她說:「為什麼朱克非情緒突然起了這樣大的變化」那怎麼辦?
她答不出來不就顯得很沒用,而且因為講不出個原因,賀亞韶搞不好還會以為她謊報軍情,那……
想想,她默默又把電話放回去,瞬間,只覺得鬆了一口氣。
朱克非真的是個好人,要出賣好人,總讓她覺得有點不太舒服。
購物台有些高階主管喜歡把下屬當下人看,可是朱克非會說「請」,會說「謝謝」,工作方面,他會嚴厲的鞭策大家要達到目標,但業績達到預期,也不會吝嗇獎金與分紅。
他永遠就事論事,不會將個人情緒帶入公司,他如果發脾氣一定是因為工作上有人為疏失,而不是位高者的遷怒。
她喜歡跟他一起工作,只是賀亞韶是公司的總經理,可以開除任何人,自己又太需要這份薪水,可以選擇的話,她也不想當小報馬。
飯碗難捧,要這樣對朱克非,她也是很不願意,唉……
就在周姿嫻的心裡掙扎中,去洗臉的朱克非回來了。
「走吧。」
看他的身影明顯是想從側門離開,周姿嫻忍不住提醒他,「哎?我們不跟齊恩淑說再見嗎?」
「不用。」
「那樣很沒禮貌耶……」
「沒關係。」
「老大,那個……齊恩淑好像在看我們……」「要看就讓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