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咬著牙,一把將棉被掀開——
看見依然穿著窄裙、絲襪的下身,她梗了許久的呼吸終於有辦法緩緩地吐了出來,同時,她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沁出了滿身冷汗。
不敢輕易放心,她還下床動了動,確定身體並沒有異樣感,所有的擔慮才總算完全消除。
只是……她怎麼會在這個鬼地方?她邊打量這間小到一眼就可看穿的房間,邊揉揉額頭舒緩頭痛,刻意不看那張她剛剛才離開的單人床,強迫自己專注回想,昨晚的一幕幕逐漸重回腦海——
夜店,奶油小生,喝酒聊天,他們相談甚歡,越聊越投機,越喝越high,用Vodka當基酒,調出了許多好喝的飲料,吧檯上堆滿了他跟酒保借來的素材。
他們加了七喜調出Vodka7,再用葡萄酒、檸檬汁調出醉美人魚,然後又用白色柑香酒、葡萄柚汁調出狂熱,還有VodkaSour、血腥瑪麗、金色狂花和許多數不完的調酒,她不曾喝得那麼盡興過……
然後呢?紀向曉怔住,好想掐死自己。對那些喝過的長串酒單和調法全都記得一清二楚,卻對怎麼來到這裡完全沒印象!
聽到浴室的水聲停了,她的身體也跟著僵直,睜大的眼睛死盯著那扇門。
不准開、不准開——她在心裡狂喊,只差沒上前死命拉住門把。她向來不是畏於面對事實的膽小鬼,但這一刻,她由衷祈禱他千萬別在這時候出來。
直到水聲又響,心口的大石一落地,她立刻像玩一二三木頭人般,飛也似地動了起來,找出她的皮包,翻出分散兩處的高跟鞋,但不管再怎麼找,她的襯衫就是找不到。
到底在哪裡?她可沒臉穿著曲線畢露的襯裙直接走上大街!她越找越急,怕下一秒浴室的門就會打開,害怕到幾乎快要崩潰。
算了!送他!
最後,她心一橫,惱怒地宣告放棄,直接從椅背上抓了件看起來應該是乾淨的T恤套上,然後從皮包裡拿出兩千元放在枕頭中央——
她知道這種做法很像買春客留下的夜度資,問題是他房間小到連張桌子都沒有,枕頭上是唯一沒被東西掩沒的地方,除了那裡,她找不到其它更明顯的放錢位置了。
她可不想之後被當成偷衣服的賊,兩千元買這件T恤應該是夠了,大家從今以後互不相欠。
她抓著皮包、拎著高跟鞋,躡手躡腳來到門口,想趁著他還在浴室時趕快溜掉,但正要開門的她,卻因某個突然閃過腦海的念頭頓住。
慢著,她昨天好像沒付錢,那些酒全是他請的嗎?會住在這種分租小套房的男人,他的經濟能力有辦法這麼揮霍嗎?
她懊惱地輕嘖了聲,痛恨自己在這種逃難的緊急時刻居然還顧慮得到這點,但她決意撇清一切,一點也不想讓這份愧疚掛在心上,只好又回去在枕頭上補了三千元,然後再一次躡手躡腳地溜向門口。
出了房間、門一關上、確定已經安全,她再也顧不得掩蓋聲響,套上高跟鞋後立刻落荒而逃,清脆急促的聲響沿著走廊、樓梯一路飆到樓下大門。
優秀自律的紀向曉沒做出蠢事,沒在夜店喝得爛醉上了陌生男人的床,沒徹夜不歸直到早晨才衣衫不整地從男人家中出來,她沒有,噢,她絕對沒有。
直到坐上出租車,她已經完美地說服了自己,即使頭髮是亂的,身上的寬大T恤配上縐擰的窄裙極度地不倫不類,但對上司機瞭然於心的曖昧眼光,她仍是抬頭挺胸、一臉正經地報出自家地址,彷彿她的衣著端莊得可以直接赴宴。
那只是一場惡夢,她絕對沒和奶油小生發生一夜情……沒有。她看向窗外,臉心虛地紅了起來。
第二章
她真不知道該感謝或是痛恨今天的忙碌。
坐在辦公桌前的紀向曉吁了口氣,端起冒著熱氣的杯子就口啜飲。
當她有辦法喝下這杯用來充當午餐的沖泡式濃湯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半的事了,而這還是她今天第一口具有熱量的食物。
早上她回家梳洗完後,便十萬火急地趕到公司,她的早餐會報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每個高級主管投向她的眼神簡直像她突然長了三頭六臂,和早上管家、
司機看到她從出租車狂奔而下的表情一模一樣。她歎了口氣,揉了揉吞下兩顆止痛藥才抑住抽疼的額頭,把濃湯喝掉大半,放下杯子改握鼠標,開始處理公文。
雖然對於那些眼神她都視而不見,以若無其事的冷靜態度迅速地將局面掌控在手,但她其實很清楚,她今天的凸槌簡直比天地變色還可怕。
除了出差、旅遊,從不曾外宿的她居然徹夜不歸?要不是未到失蹤人口的通報時限,急壞的管家和司機老早就衝到警察局了。
而守時是她的要求鐵則,上一場會議她還因為業務部經理遲到五分鐘而訓斥了他幾句,結果今天她就「以身作則」,還大大方方地遲到了半小時,好,真是太好了。她簽核了一份文件,自嘲地揚笑。
桌上的手機傳來震動,紀向曉閉眼。她很想置之不理,但剛剛已經瞄到來電的人是她疼愛的妹妹,她只能歎口氣,哀悼為時短暫的清靜就這麼結束。
「向暖,什麼事?」她認命地接起,不同於臉頹喪表情,她的聲音不僅平穩還富有活力。
早上從皮包拿出手機時,上頭三十幾通的未接來電讓她頭皮整個發麻,裡面有大半都是妹妹打的。她那時趕緊回撥報平安,用忙碌為借口迅速結束通話,而如今該面對總是要面對。
「你還問我什麼事?你嚇死我了,我昨天整晚都沒有睡,你到底去哪裡了?」
耳邊傳來的急嚷帶著哽咽,讓紀向曉歉疚極了,妹妹紀向暖有心臟病,從小身體就不好,最忌情緒激動,休息不足,她卻平白讓向暖擔心了。
「我只是和朋友玩瘋了,一時忘了時間。」她加進笑意試著安撫她。「我怎麼知道你會查勤?都嫁出去的人了。」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楊先生一定會跟向暖提到她昨晚突然下車的異常行徑,但她那時心情激動,思慮不夠周密,忘了先撥通電話向向暖知會一聲。
「楊叔叔昨晚等到一點多才下班,盧阿姨早上七點上班還沒看到你,如果沒消沒息的人換成是我,你不擔心嗎?」平時講話溫溫柔柔的向暖真是急到氣極,飛彈不接受她的說辭,還咄咄逼人。
紀向曉自知理虧,卻又被這種綁手綁腳的情況弄得惱怒了起來。
所以她才堅持要公私分明的嘛!她只用「楊先生」、「盧太太」這種客套疏離的稱呼,這樣才不會多了無謂的牽扯,部屬就是部屬,就算跟了再多年也不會變成朋友,這個守則她一直維持得很好,但長居國外、養病的向暖一回來,就把她盡心維持的距離破壞了。
楊先生只不過被她撥給向暖當司機幾個月,兩人的關係竟然好到只差沒以乾爹、乾女兒互稱,三天兩頭就互通電話噓寒問暖,還愛屋及烏地連帶也關心起她,這份熱絡甚至影響到管家盧太太那兒。要是之前,就算他們再覺得奇怪也只效放在心裡,而不是忙不迭地打電話跟她的家人通報,要不是爸媽遠在加拿大,還來不及將消息傳至那裡;去,搞不好她的未接來電通數會爆得更多!
「你們這是在監視我嗎?」怒氣泛上心頭,連帶降低了她話裡的溫度。小的時候她就不用人操心,現在都已成年的她更不需要!
聽出她的不悅,向暖停口,一會兒,柔柔的嗓音才傳來。「我擔心你,就像你擔心我的身體一樣,姊,你答應過我的,但你就算心裡有事還是不會想到要跟我說,你還是……防著我」
滿腔怒氣被那柔軟的語調擊散,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紀向曉胸口一窒,繃緊的雙肩無力地垮下,往後靠向椅背,不知道該如何釐清心頭那些纏繞的思緒。
從小,虛弱的向暖就分走了父母所有的關注,不想造成父母麻煩的她,自從懂事以來就一直逼自己呈現出最完美的狀態。
她以為這麼做會得到父母的讚許,讓他們記起還有她這個值得驕傲的女兒,結果只是讓他們更加放心地將她一個人丟著,將時間完全分配給公司和向暖。
後來父母將向暖帶到加拿大養病,無暇分心的他們將她留在台灣,托姑姑幫忙照顧,被遺留下來的她幾乎等同孤兒。
她知道這不是向暖的錯,也很心疼向暖被病痛折磨,但她只是個有著七情六慾的平凡人,當她賽跑跌倒時沒有人將她抱在懷裡安慰,當她考了全年級第一名也看不到父母喜悅的模樣,她總會忍不住掠過一個念頭——要是沒有向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