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慎翎轉了轉眼珠子,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已經太遙遠,遠到難以回憶。
最後,她只好聳聳肩。
「我也忘了。我大概是中邪了吧。」
中邪?
高佑輝皺了眉。這答案還真像是她會說的話。
「你不也是這樣?」她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我記得你以前老在做一些什麼皮雕銀飾的,結果現在的工作還不是完全不相干。」
語畢,她又低下頭去鎖緊了幾顆螺絲。
「至少它們都算是設計類的工作。」
「我經營摩托車行也算是商業行為。」她帶著笑容反駁。
「所以你這是用我的例子來間接解釋你為什麼要選商學院?」他又被擺了一道。
「我沒這麼說,是你自己這麼想的。」
鎖上了最後一顆螺絲,她站了起來。「如何?要不要跟我去試一下引擎?」
面對這個聽到不想再聽的邀請,高佑輝的答案仍然不會有任何改變。「你就算問了一百次還是一樣,打死我都不想再坐上你的車。」
梁慎翎笑了出聲,似乎從來就不期望會聽見不一樣的答案。
「那我會努力問到一百零一次看看。」她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插上,正要發動引擎。
「我一直很納悶……」高佑輝出了聲,讓梁慎翎的動作頓了下。
「嗯?」她回頭,凝視著對方。
「為什麼你每天都要試車?」
這問題讓梁慎翎怔了半晌,才道:「為什麼你每天都要畫圖?」
高佑輝先是一愣,笑了一笑。
「這麼說我就能理解了,真的。」
梁慎翎同樣抱以微笑,然後就像往日一樣,跨上那台重型機車,瀟灑直馳而去,一直到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高佑輝仍然無法對著那張臉說出「路上小心騎」。
不過,也罷。
她應該不需要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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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車回來之後,梁慎翎降下了店面的鐵門、熄了一樓的大燈,然後將那箱不知道是裝著什麼的紙箱給扛進臥房裡。
幸好她不是洗完澡之後才來做這件事,上頭滿滿的都是灰塵,搞得她比剛修完一台摩托車還慘烈。
她從電腦桌上拿來一把美工刀,劃過紙箱上的膠帶。
紙箱最上層的,是件黑色的普通T恤──記憶忽然被喚醒,她隨即知道這箱子裡頭裝的是什麼了。
這裡頭裝的全是她大學四年裡的紀念品。
她在紙箱旁邊坐了下來,開始逐一拿出裡頭的每一樣東西。有系服、隊眼、筆記、一堆活動邀請卡……還有幾張同學送她的賀卡。
然後是幾張大學同學的合照。
她記得她在讀商學院時,並沒有交到太多朋友。
原因再明顯不過。她逛街只會衝進汽機車材料行,買衣服只會直奔運動用品區,買鞋子多半也是在同一樓層,她絕對不會出現在什麼「淑女服飾」相關的地方。
再者,她吃飯只需要五分鐘;聊天的話題百分之八十離不開機械、物理、動力學……所以,她在商學院裡所交到的朋友真的不多。
收到的情書倒是不少。
她拿起置放在照片底下的那疊情書──事實上,收到「女人」寫給她的情書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那幾乎可說是從國中開始就成了她校園生活的一部分。
從最初的,對方誤把她當成「美少年」,一直到女孩子認為她比那些臭男生還要帥氣,最後演變成欣賞她這種酷勁。
每一封情書她都會仔細看過。
不是因為她打算接受對方的情感,而是她認為這是對方的心意、是對方花了心思寫出來的字句、是為了她而寫的。
所以她會認真看,所以她不會把它扔到垃圾桶裡。
總之,仰慕她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是每封情書裡頭寫的人都不是她。
她不禁揚起淺淺的苦笑,想起自己為了「杜絕」來自女性的情書,還特地開始留長髮。
效果雖然有限,但多少還是有點影響。
說也奇怪,這些照片裡的幾個人,畢業之後就一直出現在MSN上,但交談的次數卻逐日減少:甚至時間久了之後,看到列表上的那些匿稱,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往日的那一段情誼。
聯繫的方式變得如此容易,感情的維持卻變得更加困難。
這些昔日的夥伴無時無刻都在電腦螢幕上,只要輕輕點兩下滑鼠就能交談,但是,為什麼這樣的便利,卻遠遠比不上從箱子裡頭挖出來的一張合照還令她有所感觸?
思及此,她將那疊情書擺在一旁,繼續探索紙箱裡的歷史。
忽然,一隻小小的絨毛盒,讓她頓時恍神。
……僅是一個藍色的絨毛盒。
那曾經是被她列為最高等級的危險物品,有好幾次,她都想直接把它扔進垃圾堆裡,而且是離家五公里之外的垃圾堆。
然而她卻從來也沒做到過。
「這是我親手做的。」
她想起了那個男人,想起了他的臉,想起了短暫卻豐富的那一段時光。
她伸手拿起那只盒子。盒子裡裝的,不僅僅是那枚蝴蝶造型的銀墜子,更多的是她那段不願去回想的記憶。
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付出的愛情。
然而,換來的卻是自己的眼淚。
從很小的時候,她父親就是這樣教她的──「與其哭著等著人來救,不如靠自己的雙腳站起來往前走。」
所以她並未傷心太久,她只是像在處理垃圾般的,把這枚銀墜深埋在盒子裡,再也沒拿出來過,一直到今天。
但唯有她自己明白,掩藏在衣服底下的傷口到底還是只有自己看得見。
第三章
同樣八點三十分步出家門。
但今天的高佑輝卻被隔壁車行前的人給嚇了一跳。
「你是吃錯藥嗎?」這輩子還沒看過她這麼早就起來開店。
聞聲,梁慎翎緩緩回過頭,瞥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拿著水管噴灑騎樓裡的地板。
見她的模樣和遊魂沒兩樣,高佑輝忍不住走上前去。
「你幹嘛?昨天沒睡好?」
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情──雙目無神、氣色黯淡、嘴唇蒼白……的確像是沒睡好。
「你的車修好了。」
梁慎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出手指向前方。
「修好了?!」高佑輝一驚,順著她的手勢望去。「你到底是幾點就爬起來弄……」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她從口袋裡掏出高佑輝的車鑰匙,遞上。
與其說她的口氣不好,不如說她的語氣異常平靜,少了平時那種開玩笑似的嘲諷。
「我沒有管,只是問而已。」高佑輝接過手,同時說。
他的話惹來一記白眼。
「你剛才不就說是沒睡好了嗎?」她似乎一點也不需要他的關心,就只差沒拿手中的水管朝高佑輝臉上噴而已。
她的反應異常,太奇怪了。從小到大,他很少見到她這樣。
這令高佑輝差點忘了上班會遲到的事。
「那這個你拿去吧。」
雖然想過問,但他總覺得自己的立場不適合,所以,只是將那頂廉價安全帽遞上前。
「你就當作是我暫時放在你這裡,不然我還要開門、拿上樓、再走下──」
「真囉嗦。」
梁慎翎嘖了一聲,取走他手上的安全帽,同時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是少說點廢話就不會怕遲到了。」
高佑輝不自覺地揚起淺淺的微笑。
這才比較像是平常的她。
「那我先去上班了。」他晃了晃手上的鑰匙,轉身正要離去,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了。這樣一共多少錢?」
從小一起混長大就是這樣,總是會忘記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不知道。等發票寄來的時候再跟你算。」
「好吧。」高佑輝聳聳肩,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一直到駛離停車位之前,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店門前的梁慎翎一眼。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勁,她並非從來沒有擺過臭臉,只是他從來沒見過她那副德行。
若要說她是「不高興」,不如說今天早上的她,帶有一絲罕見的……
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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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傢伙真的會「憂鬱」嗎?
坐在員工餐廳裡,高佑輝盯著眼前的排骨套餐,不自覺地想起梁慎翎今天早上的不尋常。
別說是憂鬱了,就算說她會失眠也很教他意外。她一直都是那麼粗線條、一直都是那麼沒神經、一直都是那麼豪爽……
「一個人?」
忽然,前方傳來的女人聲將他從雜思裡喚醒。
抬頭見是楊雅涵,高佑輝先是微愣,而後才撐起微笑。
「嗯,一個人。」內心期盼這女人千萬別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來。
不過,那終究還是「期盼」。
「你知道嗎?我昨天想了很久……」楊雅涵毫不客氣地入座他面前,然後直視著對面的男人。
「哦?」高佑輝揚揚眉,原本就已經沒什麼食慾的情況更是雪上加霜。「想什麼想那麼久?」
「我決定還是跟我爸介紹的對象交往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