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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決明

  大小葵異口同聲說道,更有志一同,投來怨懟眼光。

  「你們那叫『舔』果酥、『沾』蜜釀吧?」

  勾陳正巧也餓了,捉起兩塊果酥吃,再灌下整壺蜜釀,暫且止饑。

  此舉換來大小葵驚天亂叫,一左一右朝他撲來,去搶果酥和蜜釀。

  「主人!你好浪費!蜜釀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嗚嗚……」

  淒厲之音,好似勾陳強奪妻女,吃掉別人的心肝寶貝。

  「那種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這兩隻,大驚小怪。

  「沒有曦月!沒有果酥!吃完就沒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著只剩半邊的酥餅,只想掉淚。

  「蜜釀也是,喝光了就沒有了!」大葵伸舌去舔壺內,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趕跑了!」兩妖同時嚷嚷。

  「對!主人欺負她、罵她,一定是!她才會不想再留!」

  兩花妖含淚控訴,爭先指責,兩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時,勾陳無暇理會兩花妖的無禮頂撞,腦中只響著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個寧挨雷擊,置死生於度外,也要硬求著留下來的她,走了?

  勾陳濃紅的眉,挑高。

  總算還我清靜,不勞我出手驅趕——這樣的聲音,是有的。

  竟走得這麼乾脆?連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願試——矛盾的思緒,似酸、似苦,同樣也湧了上來。

  「她本就該走,若她還在,我也會轟她出門!」

  氣話說來無比麻利,仿若已演練過無數回,就為了……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個詞彙。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隻。

  「主人,你簡直沒心沒肝沒肺!」兩花妖又是一陣唾棄。

  「心,是真的沒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這兒。」勾陳隨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證著——沒心沒肝沒肺:

  「我餓了,她有沒有煮完飯才滾?」

  聽聽,這是人話嗎?!

  身為他的花僕,大小葵深感為恥,無顏見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飯菜,才孤伶伶地一個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順」說完,立即回歸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議。

  「這兩隻——越來越沒大沒小,早知道當初養『雪蓮』當僕,還溫馴些。」

  勾陳淡呿,悔不當初。

  「全走了最好,讓我耳根子清淨。」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

  仍是覺得餓,他繼續覓食。

  既然他是煮完飯至少飯桌上不會是空蕩無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廳,便看見滿桌豐盛。

  桌上包覆著一層薄術,不讓菜冷湯膩,心意無比體貼。

  勾陳一坐定,成了滿滿一大碗飯菜,狼吞虎嚥起來。

  「這女人手藝還真不差,難怪大葵小葵捨不得,連我都想說……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

  可是,這理由實在太窩囊,為了口腹之慾,就希望她留下?

  還有,以後抱不到了,怎麼辦?這則是身體之欲……

  瞬間,覺得喉頭刺梗,難以吞嚥。

  並非是魚刺或碎骨,而是一種……無形的澀意。

  他知道那是什麼。

  他可是狐神,司掌愛情,調侃貔貅駑鈍笨拙,引以為樂,他又怎可能不斷,自己為何不對勁?

  他只是不願承認。

  不願承認,數百年過去,她對於他的影響力,仍舊巨大。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牽縛著他的心緒。

  勾陳甩頭,甩去那份「承認」,下意識要端來湯盅,一口灌下,衝去喉間梗意。

  掀開湯盅,裡頭所盛並非湯水,而是一張紙條,上頭寫著短短幾行字:

  去把心拿回來吧,為我捨棄了它,一點都不值,若真釋懷不了,取回它,讓它,為另一個人而跳。

  當他讀至最後一字,紙的頂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跡。

  曦月所留的最後字句,生怕會帶給他困擾,所以被閱覽過後,便自動燃盡,不勞他動手撕揉。

  勾陳本能反應,要去拂滅活苗,可惜,搶救到的,僅存最後那句——

  為另一個人而跳。

  刺眼,這幾個字。

  扎得勾陳瞇起眼。

  氣她說來雲淡風輕,氣她說著「另一個人」。

  他冷冷自語,賭氣哼啐:「說得何其容易?為另一個人跳?萬一取回它,它還是那麼痛,再把它挖出來嗎?!」

  食慾盡失,他卻還是忿忿扒飯、吃菜,一盤接一盤,掃個精光。

  矛盾。

  就像認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

  若能不走……

  ***

  「小姑娘,又來買糖水冰?」

  小攤老闆笑逐顏開,慇勤招呼著連日必到的熟面孔。

  「對,請給我一碗。」

  「馬上好。」老闆動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數匙蜜豆,老闆特地多舀許多,遞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謝謝。」她付了錢,端起冰,窩到攤旁小登,品嚐沁涼甜品,嘴裡甜絲絲的。

  突然,她跳起來,又衝到攤前,忙不迭說:「老闆,再給我一份!料多些!」

  老闆雖不明所以,仍是動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錢擱這兒,碗我待會兒送回來!」她一溜煙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闆只來得及應聲。

  她奔跑過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著一人,背對她,紙傘垂遮,勉強看見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濃黑長髮。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該糟,來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聲喧嚷。

  執傘之人,緩緩轉身,面容帶笑,不加以責備。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順勢奉上。

  「那兒曬不到日,我們坐那邊,請您吃冰。」

  她很貼心,挑了陰暗處,有處階梯,上方屋簷橫亙,鋪有茅草,形成一處遮蔽。

  兩人落坐,舀著糖水冰吃。

  能再見故友,她顯得很開心,笑靨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嗎?」她問的是甜冰。

  「嗯,清涼。謝謝你,曦月。」

  不忍直視,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兒,無關美味與否。

  她,正是曦月,連忙搖頭。

  「該說謝的人,是我。謝謝您,特地來看我,圓我一個心願,否則,我也沒機會下冥府,向您道聲『珍重再見』。」她誠心感恩。

  文判淺笑,靜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其餘的心願,可有達成?」

  她回視他,笑容燦爛:「嗯,能再見他,在他身邊停留數日,我已知足,這一輩子好值得,毫無遺憾了。」

  「是嗎?那就好。不需要我再為你傳話?」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後,藏著的些許悲傷。

  「不了,我沒有其餘的話想說。」曦月輕輕搖頭,又想到:「先前托您傳達的那些,也全數毀去吧,別讓他知道。」

  勾陳他……也不會想聽,毋須留下。

  那些懸念、那些呢喃,全隨著她,一塊兒帶走吧。

  言語,若無法傳遞出去,便失去意義。

  輾轉紅塵,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還剩多少時日?」她執白地問。

  或許,她心裡也清楚,迂迴的時間……已經沒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訴過她,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當短暫,若尋不到勾陳,也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

  「天機,豈能輕易洩露?」文判不改職守。

  話雖如此,文判攤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寫著——十六日。

  他掌心的數字,震懾著她。

  雖然面不露哀樂,卻也不曾做好準備,看見那麼……短促的日子。

  竟連一個月都不到。

  她還曾猜想,能長達三、四年……然而,文判親自跑上這趟,足以說明她的終期,不遠矣……

  「這也是洩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張膽了。

  「有嗎?我半個字也沒說。」文判不認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跡消失殆盡,不留罪證。

  「不知這短短幾日,我能否訪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別,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幾世,認識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備載。

  她認真盤算著,該由哪兒訪起。

  太遠的,十六日無法到達,只能用信鳥寄送。

  太愛哭的,當面訣別,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不去親自道別好了,她不怎麼擅長安慰人,面對淚水會手足無措。

  芳草谷一定要去,她要抱抱虎兔娃娃兒們。

  途徑芳草谷,會先抵達紅楓山,山下小漁鎮,皆有友朋……

  第9章(2)

  「曦月,永別了。」文判此趟來,只為這一句。

  若他不來,這丫頭就要走得孤伶伶了。

  無論如何,她的最後一世,他定要來相送。

  曦月抬睫,眸光暖暖的,感受到他的用心。

  「嗯,文判大人,永別了,麻煩您好幾世,謝謝您諸多照顧。」她盈盈屈膝跪下來,朝文判磕首,足足三遍。

  「起來吧。」他伸手扶她。

  冷然的掌心,沒有「人」的體溫,她卻一點也不覺森寒。

  「難得文判大人上來,我帶您去吃些好料吧,當做是謝恩!您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她裂開朗笑,不在最後徒留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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