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生看著他,壓抑住一聲長歎。他沒有猜錯。鬥士的年紀最多只有十八、九歲,跟他當初隨羅義泰航向東方時的年紀差不多。那對抑鬱憂愁的眼睛使他想到當年的自己。
「你叫什麼名字?」他平靜地問。
「史約翰。」
「家住哪裡?」
「我沒有家。我的母親在兩年前去世,我沒有其他的親人。」
「你的父親呢?」
「我是個私生子。」約翰用毫無變化的聲調說。
「我早該料到。」他們的身世相似得令他不寒而慄。「修習梵薩術多久了,史約翰?」
「不到一年。」他驕傲地說。「師父說我學得很快。」
「你的師父是誰?」
約翰低頭凝視自己的腳。「拜託,別問我那個問題。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不能?」
「因為師父說你是他的敵人。即使你光明正大地打敗了我,我還是不能出賣師父。那會使我失去我僅剩的榮譽感。」
迪生靠近他。「如果我告訴你你的師父是叛離份子,他傳授給你的不是正統的梵薩術,說出他的名字會不會比較容易?」
「我不相信。」約翰猛然抬頭,眼神坦率。「我認真修習,對師父忠心耿耿。」
迪生考慮。他或許可以逼約翰說出那個叛離份子的名字,但那樣會剝奪約翰僅剩的重要所有物,他的榮譽感。迪生沒有忘記只剩下榮譽感可以稱為己有是什麼感覺。
他望著賭場窗戶裡那些浪蕩子的身影。那些人沒有東西可失去,他們甚至不再擁有自我的榮譽感。今晚的失敗很容易就會使約翰變得跟那些人一樣。
迪生打定主意。「跟我來。」
他轉身走向薄霧籠罩的巷口。他沒有回頭看約翰有沒有跟來。
當迪生和約翰抵達碼頭時霧已散去。冷冷的月光照亮隨波輕蕩的船隻,空氣中充滿泰晤士河令人熟悉的臭味。
他們中途只在一家小酒館短暫逗留,讓約翰去樓上的房間收拾他的私人物品。
「我不懂。」約翰推高肩上的包袱,困惑地望著「夏珍號」嘎吱作響的桅桿。「我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你有時很煩人,約翰,但你成功地使我相信你是真心想修習正統的梵薩術。我猜你沒有突然改變主意吧?」
「改變主意?對於梵薩術?絕對不會。今晚的失敗絲毫沒有影響我的決心。」
「好極了。」迪生輕拍他的肩膀。「因為我打算給你一個正確修習梵薩術的機會。在梵薩嘉拉島的園圃寺。」
「梵薩嘉拉島?」約翰一臉驚愕地猛然轉身,包袱差點掉下來。「但那是不可能的。梵薩嘉拉島在重重海洋的彼端。你打敗我還不夠嗎?你非這樣嘲弄我不可嗎?」
「『夏珍號』是我的船,她將在黎明時出航前往遠東,梵薩嘉拉島是她的停靠港之一。我會給你一封信讓你交給一個名叫瓦拉的僧侶。他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人,他會傳授你正統的梵薩術。」
約翰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是認真的。」
「非常認真。」
「你為什麼要為我這樣做?你對我並無虧欠。我甚至沒有告訴你你唯一想知道的事,我師父的名字。」
「你的前任師父。」迪生說。「你錯了。我對你有所虧欠,你使我想到我年輕時認識的一個人。」
「誰?」
「我自己。」
迪生把欣喜若狂的約翰送上「夏珍號」,交待船長在梵薩嘉拉島讓他的新乘客上岸,然後回到約翰過去一年來的住處。
小房間裡幾乎什麼都不剩。但約翰最近用剩的梵薩沉思蠟燭還在桌上的碟子裡。迪生走到桌旁,舉燈照亮染成深紅色的蠟燭。他從碟子裡剝下一小塊嗅聞它的味道。
觀其徒之燭,知其師之名。
找到把深紅色蠟燭給約翰的那個人就能找到那個叛離份子。
「看來艾氏虎姑婆被你收服了。」魏巴瑟帶著愛瑪跳到舞池邊緣停下。「恭喜你,葛小姐。你的本領真不小。」
「沒那回事。」愛瑪瞥向跟老友聊天的薇麗。「艾夫人好心地邀請我在結婚前去她家暫住。」
巴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在今晚之前,社交界都認定虎姑婆絕不會屑於承認她私生孫子所選的新娘。」
愛瑪抬起下巴。「說到底,她畢竟是他的祖母。」
她不等巴瑟答話就轉身走開。迪生離開後,她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跳舞。她忙著擔心他今晚的計劃。但迪生一走,巴瑟就出現,在艾夫人的敦促下,她不得不接受他的邀舞。
取悅薇麗真的很難,愛瑪在穿過人群時回想。在兩人相處的這短短幾個小時裡,她所有的新衣裳都被薇麗批評得一無是處。不是領口開得太低,就是裝飾太多,再不然就是顏色不對。薇麗還嫌蕾蒂替她接受太多不適當的宴會邀請。總而言之,愛瑪慶幸自己沒有倒霉到受雇當薇麗的伴從。艾夫人無疑會是跟她孫子一樣難伺候的僱主。
一個身穿制服的男僕托著滿盤的飲料經過。她從托盤上拿了一杯檸檬汁,停在一棵棕櫚樹下啜飲著。正在找地方放空杯子時,她聽到薇麗的聲音從樹葉間傳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蘿絲。殺人兇手,真是的。根本是一派胡言。」
愛瑪突然無法動彈。
「你一定聽說過柯契敦被人發現中彈身亡在她的臥室裡。」那個名叫蘿絲的婦人說。
「我向你保證。」薇麗以嚴厲的語氣說。「如果我孫子的未婚妻真的射殺了這個叫柯契敦的人,那麼他一定是罪有應得。」
蘿絲吃驚地倒抽口氣。「薇麗,你一定是在說笑。我們談的是一個上流社會的紳士遭到謀殺啊!」
「真的嗎?」薇麗聽來有點驚訝。「果真如此,那的確令人惋惜。上流社會畢竟沒有多少真正的紳士。但我相信在此處沒有恐慌的必要。」
「你怎麼可以說出那種話?」蘿絲驚駭地問。
「據我所知,柯契敦不是正人君子,他的死也不是世人的損失。」
一陣驚愕的沉默後蘿絲突兀地改變話題。「我必須承認,看到你認可你孫子的新娘人選很令人吃驚。姑且不論她與謀殺案的關聯,她以前的職業卻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以前的職業?」薇麗茫然地重複。
察覺有機可趁,蘿絲立刻發動攻擊。「天啊!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葛小姐在跟你孫子訂婚之前靠擔任貴婦的伴從維生?」
「那又怎樣?」
「我還以為你中意的是身份地位比較高的孫媳婦,例如女繼承人。」
「我得到的正是我所中意的。」薇麗乾脆利落地說。「種種跡象顯示她能夠幫助我的孫子給家族注入新的活力。」
「你說什麼?」
「要知道,人的血統就跟馬的品種一樣。想要維持家族強健,在挑選未來的孫媳婦時就得著重聰慧和活力,就像挑選牝馬一樣。」
「真不敢相信——」
「往你四周看看。」薇麗說。「你不覺得可惜嗎?上流社會有太多家族都流露出血統上的弱點。體質不良、好賭縱慾。多虧我的孫子和他的新娘,我的家族將免於那種命運。」
在回家的馬車上,愛瑪實在忍不住了。「血統上的弱點?」
薇麗揚起眉毛。「你聽到了,是嗎?」
「可惜迪生不在場,不然他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薇麗轉頭望向窗外。她的下顎緊繃,肩膀僵直。「那還用說。」
愛瑪默默凝視著薇麗緊握的雙手。
「非常感謝你對他伸出援手,夫人。」愛瑪輕聲說。「這件事對他非常重要,因為他覺得他必須報答羅義泰先生和梵薩嘉拉島僧侶對他的恩惠。」
「真是怪異。」
「也許吧。但他答應要找出那個竊取秘笈和靈藥秘方的壞人。在發生那麼多事之後,他無人可以求助,除了你以外。」
「真令人吃驚。」薇麗目不轉睛地望著夜色。「迪生以前從未需要過我的幫助。」
「不,他需要過。問題是,他不知道如何開口。而你,很遺憾,並不擅長提供幫助。」
薇麗猛地轉頭面對她。「什麼意思?」
「我說過,你們兩個的頑固和自尊心都非常相似。」愛瑪苦笑道。「它們無疑是你提到的那些經由血統傳承的特質之一。」
薇麗抿緊嘴唇。愛瑪咬緊牙關,準備挨罵。
不料薇麗問的卻是:「你是不是愛上了我的孫子?」
這下輪到愛瑪渾身僵直地凝視窗外的夜色。「一個相識最近提醒我,受雇者愛上僱主是極其不智之舉。」
「那不算是對我的問題作出回答。」
愛瑪望向她。「我想也不是。」
薇麗端詳她的臉。「你果真愛上他了。」
「別擔心,夫人。我不會錯誤地假設他愛我。」愛瑪歎了口氣。「災難似乎都是這樣發生的。錯誤的假設。」
天快亮時愛瑪聽到臥室窗戶上響起細微而快速的乒乒聲。她還非常清醒。上床後滿腦子翻騰的思緒使她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