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記得幫我謝謝啟瑞。」林芝慧又說。
謝他?想起他方纔的語氣和眼神,陳以希愣了好幾秒,軟軟地歎道:「好。」
******
室內寬敬明亮的洗穿化殮室外,張啟瑞和一名女性同事戴上口罩,一手提著工具箱,另一手打算推門步入時,卻被拉住手臂。
「我可以進去嗎?」林芝慧乞求的眼神。
張啟瑞看了看這以大片玻璃為牆,方便家屬坐在外頭觀看的洗穿化殮室。
醫院為了提供更完善的醫療服務,三年前將往生安息室透過招標方式來委託殯葬業者經營,皇巖標到了這個案子,老闆籌了點錢,重新打造醫院的往生安息室,區分出往生室、助念禱室和洗穿化斂室。
他平時工作除了去各現場搬運大體之外,就是負責縫補和化妝工作,有時在殯儀館、有時在公司的淨身室、有時就在這裡。
既已為家屬打造玻璃牆面的洗穿化殮室,那表示家屬在外便能觀看,他也不大願意讓家屬在一旁,因為有的家屬會在一旁出意見,有的是哭個不停,那都會坊礙他的工作;可若有家屬願意配合他的規矩,他也不是不近人情,畢竟他這行業該做的就是尊重家屬,以他們的意見為優先。
「有規定家屬不能進去嗎?如果可以在一旁觀看,你就讓芝慧進去吧。」陳以希見他神色猶豫,靠過來拜託著。
林媽媽要入殮了,昨日大體已先退冰,現在得淨身化妝,因為這次的事情,她才知道皇巖兩位幫大體縫補的除了楊老闆之外,就是他了。但會化妝的例有好幾位,她沒想過要憑著自己和他的關係,請他幫林媽媽化妝,其一是因為兩人之間因著前幾日的爭執仍處於尷尬時期;二是因為芝慧也認識楊老闆,芝慧若有屬意的化妝師,直接告訴楊老闆就好,她何必多事?但林媽媽的斷手是他縫回的,芝慧覺得他縫補的技術很好,就指定他來幫林媽媽做最後的淨身化妝工作。
張啟瑞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轉向林芝慧。「是可以讓你進去,但是不能干涉我們的工作,或是在她身邊哭泣,這樣時往生者來說是比較的。」
「我不會吵你們,也不會哭,我保證。」林芝慧面露這幾日來罕見的欣喜。
張啟瑞老覺得這林芝慧缺少女人家的含蓄,他並不是很欣賞她,可聽老闆提過她原來一直背負她母親生前龐大的醫藥費用時,倒也是覺得可貴,尤其這刻見她面上那又哀傷又充滿感謝的神色,心口也禁不住為之一軟……
半晌,他啟唇道:「那你進來吧。」張啟瑞推開玻璃門和女同事一道走進,一陣冷風襲來,關上門的同時,也將冷空氣隔絕在裡頭。
陳以希想著裡面的溫度應該很低,畢竟大體還是得在低溫下才不會腐壞太快,他的工作想來真是異常辛苦,光是方才開門那瞬間襲來的冷空氣就讓她顫了下。
她站在玻璃窗前,見林芝慧安靜坐在裡頭的沙發椅上;她移動目光,將烏黑的眼睛定在裡頭那人身上。
只知道他在禮儀公司上班,很忙,常常要去搬運大體,可她不知道原來他有一手縫補和化妝的好功夫,而這刻見他身著高領白襯衣和筆挺的黑西褲,外罩半透明全身防護衣,還有口罩、手套和防護帽時,才又知道他工作時是如此正經肅穆的姿態。
見他將工具箱擱一旁後,和女同事站在大體腳尾行了個誠意十足的鞠躬禮後,就看他們分別幫林媽媽脫去一隻鞋;接著女同事的手探到覆在大體上的毛巾下,不知做著什麼,不多久就看她手中多了件尿布,然後她拿衛生紙和毛巾探進大毛巾下做擦拭工作。
也許是顧慮林媽媽是女的,是以他做的是林媽媽臉部的擦拭工作。她見他拿著毛巾小心地擦著林媽媽的臉,還有耳朵、脖子,連手指、腳趾都擦得仔細。
他脫下手中手套,又換了雙新手套戴上,然後拿著他的工具箱坐在林媽媽臉頰邊,打開工具箱,拿出一些用品時,她才知道那原來是化妝箱。他低臉,細心修眉、推粉底液、拍蜜粉、畫眉、撲腮紅……
他看林媽媽的目光好專注,態度那樣謙卑,好像面對的是他的親人似的,這一面的他,是她從未見過的。他那麼愛面子的人,卻能為一個不認識的往生者做到這種地步,可她卻誤會他,她覺得心裡滿滿的感動,也滿是歉意,又覺得驕驕。
陳以希就站在窗邊看著裡頭,直到他和女同事幫林媽媽穿上新衣、新襪、新鞋,拿掉大毛巾後,她見他又站到腳尾,和女同事再次對林媽媽行禮,然後脫了身上的防護衣帽、手套和口罩後,提著化妝箱走出來。
「都好了?」陳以希靠了過去。
「嗯。」他態度仍舊冷冰冰。
他還在氣那夜她說的話吧,所以才這麼冷漠。她輕歎了聲,看向玻璃窗,見林芝慧就站在林媽媽身側。「芝慧還在裡面做什麼?」
「母女有話想說,就讓她在裡面再待一會吧,等一下放板工人和入殮人員會過來協助進行入殮儀式。我還有工作要先回公司,你還要待在這裡?」張啟瑞依然沒什麼表情地說,看上去有些嚴肅。
「嗯,想再陪一下芝慧。」
「這星期不是小夜?你下午還要上班,現在不睡覺,有精神工作嗎?回去睡一覺,這邊的事有我們公司的同仁會處理。」他淡淡地說。
他這番關心的話聽得她心口暖熱,這是否表示他氣消了?她有些開心地說:「晚一點就回去了。」
他張唇想說些什麼,一旁同事好奇地直盯著他們瞧,他看了陳以希一眼,平聲道:「我先回公司了。」隨即轉身和女同事一同離開。
陳以希看著他的背影,也不知怎地,忽然追了上去。「啟瑞。」她不敢大聲喊,在靠近他時輕喚了聲。
張啟瑞止步,回身看她。
「你……」她眨眨眼,遲疑兩秒後說:「你好棒哦。」她微微笑著,眼眶卻漫染出一片水光。
她的瞳仁很黑,此刻薄薄淚光中帶著濃濃的崇拜,張啟瑞突感不好意思,也有些錯愕她的態度,加上女同事還在一旁,他臉皮禁不住竄起熱意,只得故作矜持道:「沒什麼,這是我們該做的事。」
「可是我覺得……就是好感動……」她眼眶好濕好濕,想哭卻又不敢哭。「我不知道你……你們的工作這麼了不起,所以……嗯,對不起,我、我誤會你了,也謝謝你……芝慧有打電話給我,說你幫她墊錢的事,我、我全都知道了,你、我……我想……」
她落著淚想解釋,但又說不出完整句子的模樣還真是可憐。他掀唇欲說些什麼,可想起同事在一旁,要他在同事面前擺出溫柔模樣,他哪做得到!
咳了聲,他道:「好了,別在這裡說這些,我先走了。」說罷,與同事準備離去,卻在踏出步伐時又頓住。
張先生,謝謝你。陳小姐,也謝謝你。
是一道未曾聽過的女性嗓音幽幽傳來,音色有點沉,聽起來像是有了年紀了。張啟瑞似是意識到什麼,深眸微側,果然,在長廊另一端,有團半透明的影像,那影像身上的衣物,還有那張臉,可不就是他方才為她化妝的林母嗎!
那影像週遭泛著略顯溫暖的金芒,一團和氣,接著逐漸淡薄,終至消失他眼前;他想,會散發出那樣的光芒應該是在那世界過得很安穩,來道謝是因為她滿意他為她上的妝嗎?
他心裡覺得有些發燙。自己走這行,最終也是希望能為逝去的人做點什麼,讓他們一路好走,如今得到感謝,還有什麼比這更能令他高興的?
只是……他倏然想起林母還提了陳小姐,他心尖一顫,轉過面龐——
陳以希蒼白著圓臉,紅唇少了原有的粉嫩,烏瞳慌轉著,似是受了驚嚇,然後她的臂膀突然被用力握住,隨即就見她側過有些慌色的臉蛋,啟唇時,那張稍顯蒼白的小嘴還顫顫的。
「你、你有沒有……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她聽見有人說話,真的有人在說話!那個人感謝張先生,也感謝陳小姐,在場的張先生和陳小姐還能有誰?而她面前無人,右側無人,身後也無人,僅有左側的他與他同事,可他同事聲音稍顯稚嫩,但她聽見的聲音略顯蒼老,她背奪一凜,想起他的特殊體質,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可又不敢確定。
「什麼聲音?」張啟瑞知道她聽見了,這讓他眉心皺了起來,他看向女同事,問道:「剛剛有什麼聲音嗎?」
「啊?」女同事根本不明白發生何事,一臉莫名其妙地問:「剛剛有什麼聲音嗎?」
「我是在問你。」張啟瑞翻了個白眼。
「我沒聽見有什麼聲音啊,瑞哥有聽到什麼聲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