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時,指尖不意擦過她下巴,那溫熱觸感讓她熱了臉蛋。她兩手拉著領口,微紅著臉說:「嗯……這、這樣真的比較不冷了。」
身上這件黑色防風鋪棉外套,是他的稍早前要出門時,他見她就穿了件一般毛料外套,他很不滿意地要她換件防風外套,可當她穿上她的防風外套,他又嫌外套太短,知道她沒更長的外套,他拿了他的給她。他手長腳長,他的外套穿在她身上像扮古裝,理該覺得滑稽好笑,可外套有他的味道,她穿著只覺暖甜。
張啟瑞看了她一眼,把她白嫩的手心抓到自己掌裡,然後一起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知道這裡主祀什麼神嗎?」
「你說長得凶凶的、拿著一把劍、腳底不知道踩著什麼的那個神嗎?」
「是長得很兇惡啊,他手裡拿的是斬妖劍,腳下踩的是一隻小鬼,因為他是天師鍾馗。」
鍾馗?「你說抓鬼的那個?」她睜圓烏黑瞳眸。
「嗯,鬼見了祂都要跑去躲。」他似在考慮什麼,沉默較久後,才歎道:「有些事情不想說出來,偏偏有時候不說又不行了。」
「……啊?」
「你——」他默思幾秒,斟酌後才問:「知道鹿港的送肉粽是什麼嗎?」
陳以希不明白他提這做什麼,但仍回應:「知道。我覺得那好玄,因為其它地方沒有那種習俗。難道別縣市上吊的靈就比較溫和,只有彰化上吊的,死後比較凶,所以才要送出海?我還記得我國中時,有一天中午學校突然廣播說那天全校四點放學,而且全都不能留校,不管是晚自習還是留下來運動打球都不行。我還覺得莫名其妙呢,想說學校那天怎麼那麼好。回家後聽我媽講才知道那天有送肉粽,路線會經過我們學校,所以才會天黑前就讓我們回家。」
他盯著她。「我昨天晚上去送。」
「你……去送?」她瞪大烏瞳。
「之前接的案子。在台北租處上吊,老家在彰化,家屬希望辦個法,會把生前的怨氣都送走,讓他可以早日投胎轉世,別再留戀這一世。北部沒有這種習俗,所以我們找了當地的廟宇和這邊的配合,將繩子送到殯儀館去燒。」略頓,見她神色還算正常,張啟瑞才又說:「那個上吊的是個男人,女友移情別戀,所以想不開,他死後還想找女友報復,想借我的身體去找他女友。」
「啊?借、借身體?」什麼跟什麼!她好像明白是什麼又好像不明白。
張啟瑞目光深深凝注她,輕啟美型唇:「上身。」
上……身?她驚愕地瞪著他看。「你意思是……那個上吊的想要上你的身?」
「是啊。」他說得無關緊要,也無懼怕神色。「他想上我的身,所以我昨天才會那樣子吐。做這行這麼多年下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不明白為什麼身體會有那種反應,也許是我的靈體在排斥他的入侵,所以生理上有了那樣的變化,我不確定那靈會不會再來打擾我,才來這裡拜拜求個平安。」
陳以希膛目結舌的。他的樣子不像說謊,也沒必要編這樣的故事嚇她,更何況他昨夜身體狀況的確不好,但醒來後卻又很正常,不像病了的樣子;再有,他還帶她上來這裡拜拜,他有必要為了捉弄她而費這樣的心力嗎?
「嚇到了?」見她不語,他瞇眸低問。
陳以希搖頭。「不是。就是……就是有點意外聽到這樣的事,總覺得那是靈異節目還是什麼戲說台灣、什麼蜘妹網那種節目才會看到的劇情。」抿了抿唇,她看著他。「那你身體……有沒有影響?」
「昨晚的確很不舒服,現在倒是很好。」見她髮絲散在唇畔,他長指探出為她撥了撥後,才想起人家小姐的手還被他握在口袋裡。他握著她的手從口袋裡伸出,還人家軟手自由。看了她微紅的臉蛋一眼,他將目光調向遠方青山。「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去禮儀公司上班?」
「是因為張爸爸和你一個要好同學陸續出事,所以才讓你想做這個工作?」
他輕點線條剛毅的下巴。「我爸出事那天,我正在睡覺,我哥進來喊我起床說要去認屍,但我張開眼卻看到我爸站在我哥身旁,正在和我哥說話,那時我睡意正濃,沒有想到我沒聽到我爸的聲音,只覺得我哥幹嘛跟我開那麼無聊的玩笑。直到見到我爸的遺體,我看到他右大腿以下全撞爛了,又看到我媽和我哥哭得那麼傷心,我才相信那是事實。但我一直在家裡看見我爸走動的身影,腳還微微跛著,我覺得疑惑,是不是我太傷痛,但又得堅強,所以壓抑之下才產生幻覺?晉塔隔日,我看我爸走出屋外,在這之前他都只在屋內活動,所以我很納悶地跟出去。他坐在長椅凳上,我坐到他身邊,他只是一直笑,然後他的身影愈來愈透明,還往屋外走去,我甚至透過他的影像可以看到外頭的葡萄園,我想叫他,但怕家裡的媽媽聽見,所以只是看著他,然後我聽見他說話。」
他突然抿住嘴,眼梢眉角抹上淡淡思念,半晌,才說:「他說他很好,要我告訴媽媽和哥哥不必為他擔心。他說他要離開了,菩薩要帶他修行,不會再回來,要我多照顧我媽。那個時候好像才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每往外走一步,我心裡就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很酸很疼,沒辦法控制我的眼淚。他剛離開,我就看見你站在我家門口,那時候心裡很難過,覺得下一秒好像就會痛哭失聲一樣,所以我轉身跑進我房間大哭。我不是為了躲開你,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
陳以希征征看著他。他脾氣不大好,沒什麼耐性,小時候還很調皮好動,大一點了是吊兒啷當,嘴還有點壞,但像這樣帶了點憂鬱神情的他,是她從未看過的。關於另一個空間是否存在,她無法說有或是沒有,她沒有研究,也不特別留意,但她看鬼片會害怕,聽一些傳言會覺得玄妙;也許正因為自己沒看過靈魂,對於未知才會感到害怕。事實上鬼長什麼樣子她根本不知道,所以他說的這些對她來說雖是不可思議,可這刻卻也因為他流露出的思念而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
「那之後,開學了我又回台北,假日我要是回家,總會尋著爸爸的身影,但不曾再看見過,我甚至覺得那也許真的只是我的幻覺。幾個月後,我當時一個要好的室友帶著社員去登山,那幾日我忙著和教授做研究,根本沒留意到他們登山失聯的新聞。我在睡夢中聽見我室友叫我,醒來時看見他坐在他自己的書桌前,臉變得好寬,我還笑他是不是上山吃了什麼好料才變胖了。他告訴我他的社員被困住了,連困在哪個地方都很清楚地告訴我。我納悶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但他卻走出房間,我追出去時已經找不到他。同時間我遇上另一個同學,他告訴我去登山的那幾個學生失聯了,那時候我大概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打電話給我室友的爸爸,他爸爸證實他的確失聯。我告訴他爸爸他們被困在哪裡,隔日新聞就報導找到人了,真的就在他告訴我的那個地點,他被落石打中,後腦破一個洞,頭也被壓扁,我才知道他不是變胖,是被石頭壓扁。那時我問自己,要把那些事當成幻覺嗎?但又真的在那個地方找到了他們;可若不是幻覺,那麼出現我面前的又是誰?」
張啟瑞站起身子,走到前頭,拿出煙包,點了根煙銜在嘴邊,深深吸了一口,低眸看著星點大光,低道:「我爸爸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醫生,不過家境不好,供不了他讀太多書,所以他從小就希望我和我哥念醫學院。我和我哥也覺得當醫生很好啊,可是見自己的父親和好發就這樣走了,什麼話也沒留下,連遺體都無法完整,我不知道當醫生能做什麼;我連身邊的人都救不了,甚至連他們死後都不知道怎麼讓他們的樣子變好看一點,我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所以我想,如果能幫他們的樣子恢復到生前那樣,也許會比當醫生更好。」
所以他就休學,跑去做殯葬業?他指間的煙霧緩緩上升,朦朧了他的臉,陳以希看不清他神色,她想了兩秒,起身走過去,站到他身邊;而見她走來的張啟瑞,臉龐一轉,朝著另一側吐出煙圈後,將煙扔到地上踩熄,拾起煙蒂丟進角落的垃圾桶,回到她面前時,郁色已從他眼底淡去。
「你上來那天,我在外面工作,事情處理完就趕過去接你,因為還得回公司上班,我沒換衣服。工作時,我同事動作大了點,我因此碰到了往生者的大體,我衣服上就沾了死者所脫落的一層皮,可能也沾到一點屍水,我不很確定,因為死者是從水裡撈起來的。不讓你擦是怕你碰到,有些人體質敏感,接觸到往生者的東西就會生病,而且屍體多少都帶有病菌,何況還是泡水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