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還在求學階段,還會認分待在家裡,可他也習慣了每年寒、暑假一到,就見不到兒子的人,走入職場後,就更加海闊天空,不受拘束了。
有時他會想,兒子的不安於室,是不是源干家庭溫暖的不足?從小就沒有家的歸屬感,養成流浪的吉普賽人性情,尋不著安定?
「這的確很像以翔會做的事。」阮湘君接口。
只是沒想到,他十二歲就有勇氣做這種事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這個父親很沒有存在感,他什麼事都獨力自己來,完全不需要我,我甚至懷疑他還記不記得我這個人的存在。」
她……又何嘗不是?除了他的相機、他無止盡的漫長旅程,他看起來灑脫得什麼都不需要,她時時擔心他會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她。
「我好像……也還沒死。」高以翔幾近無力地閉了下眼睛,已經不指望有人理會他。
這兩個人是怎樣?在他面前旁若無人地討論,當他是屍體嗎?
送走高競達,回到病房後她便一直沉默坐在一旁,探病的訪客離開了,「那個……那道「不准說話」的禁令又立時生效了嗎?」他猶豫了一下。
她不說話,他也不確定她是不是要繼續生氣,表情像在思考什麼,怕誤觸地雷,不敢貿然開口。
這輩子,他沒對誰如此小心翼翼過。「以翔!」她仰首,輕喊一聲。「是。」他專注應答,嚴陣以待。這幾天都不正眼瞧他,她第一次用過去的溫言細語喊他,他不敢輕忽。
「工作方面我有年假,再請幾天事假就可以了。」她從不輕易休假,等他回來,便將所有能休的假期都留給他,即使不確定他還願不願意回到她身邊。
他愣了會兒,才領悟她是在回答他早先的問題。
「另外,我和徐靖軒沒有在交往,不需要陪他。」
「咦?」黑眸浮現錯愕。「我以為你會接受,而且一」沒接受對方可以留過夜嗎?
幾乎衝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那聽起來太有質問意味,她也沒有義務接受他的質問,她討厭別人干涉她的事情,一定要記住。
第5章(2)
高以翔再三提醒自己,不想再惹惱她。「他……不好嗎?」接著很快又說:「你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要回答沒關係!」
「沒有不好,只是感覺不對。」
「感覺?」
「不能愛上他,怎麼交往?」
「愛情啊……」原來,她不愛徐靖軒。
高以翔輕吁了口氣,一年當中卡在胸臆間不上不下的大石落了地,心情一陣釋然。
他放柔了嗓音,朝她伸手。「過來,好嗎?」迎上他溫柔的目光,她緩慢移步過去。將她的手牢牢握緊,心才感覺到踏實,高以翔輕吁口氣,閉上眼睛。
「以翔,你小時候——快樂嗎?」靜默了會兒,她緩聲低問。
他睜開眼睛,表情有些許意外。「為什麼這麼問?」
「剛剛聽伯父在講,一直有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寂寞?」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如此早熟、懂事、獨立,他凡事自己面對,不依靠任何人,必然是身邊沒有人可以依靠,否則,哪個孩子不想撒撒嬌、耍耍賴,天真無慮地過日子?
他總說她寂寞,其實,真正寂寞的人,是他。
「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也沒去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一」他停頓了下,認真思考。「也許是吧。」他的母親也算是出身豪門,但父親並沒有足以匹配的身家,當時兩人是被反對的。
但母親不管,堅決愛其所擇,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掌握,不容他人擺佈置喙,於是鬧了場轟轟烈烈的家庭革命,與家裡斷絕關係,跟了他父親。
「我想我知道你的個性遺傳自哪裡了。」她說。
「你以為從此就是王子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嗎?」
「他們相愛,不是嗎?」愛著,那才是最重要的。
「你是小說看太多了。」有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的婚姻沒有一個人看好,但母親就是那種硬脾氣的人,別人愈是唱衰他們,她就愈要證明給大家看。
他們過過餐餐吃白吐司的日子,精打細算地為一塊錢計較,再怎麼苦,母親咬牙不吭一聲,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夫妻倆同心創業。
他從很小就知道父母的苦處,在他們將心血投注於創業的時候,他自己打理所有的事情,從不拿自身的問題去煩他們。
他們熬出頭了,當一切苦盡甘來,可以坐下來,溫存地抱抱彼此、說些貼心話時,卻發現一空蕩蕩的心房,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於是就在孩子成年後,他們分居了。
四年多前,母親找到想廝守一生的男人,兩個人正式離婚,帶著父親給的祝福離開。這兩個人,是經典的分手模範代表。不需要像一般夫妻,離了婚便撕破臉相互叫囂,他們都相當敬重彼此,也一致認為,那胼手胝足、相互扶持的二十年,是他們人生中相當值得紀念的一段時光,愛情沒了,仍有多年累積的溫情,依然相互關懷。
他們之間,親情竟比愛情更永恆。
感情的事情有時候很難說,他們當中沒有誰對不起誰,當初愛得很深也是真的,否則母親不會義無反顧跟隨父親,但是感情淡了、沒了,強要去愛,也燃不起當初的火花。
他們比較值得稱許的是,他們夠誠實,勇敢面對自己心裡真實的感覺,沒有沽名釣譽,維持恩愛夫妻的虛偽假象。
愛情是什麼?
當初愛得用全部生命去燃燒,不惜拋捨一切也要與對方廝守,那麼多難關都度過了,被反對、被現實考驗,該嘗的苦沒有一丁點少嘗,到頭宋,終於可以在一起,卻不愛了。於是他會想,愛情也只是一些成因不明、無法掌控的情緒,如果只有愛情,今日相戀,明日也能是陌路。
他不是偏激,而是陳述事實。容顏會老,愛情也會消逝,他從來就不特別奢求過子激情的男女情愛。
「你怨過他們嗎?」阮湘君問。
「為什麼要怨?」強迫自己超齡早熟是他的選擇,他的童年是沒有過多的純真與歡樂,但是沒像一堆天然呆小孩一樣唱(可愛的家庭),並不代表他的父母就不愛他。「可是,你不快樂。」阮湘君伸出雙臂,很憐惜地將他摟進懷裡。
家庭的溫暖與喜樂,她擁有了十九年,雖然後來失去了,但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永遠在她心底,那是抹不去的,一輩子都會記得。
可是他沒有。不曾感受她曾經擁有過的,又怎麼懂得去珍借與追求?他知道的只是流浪而已,這種生活模式已經跟著他太多年了,在他看盡大千世界,尚未停下腳步以前,沒心思去探索那些他陌生、也不特別想理解的事物。
千是,她只能等。
也許等到他放棄流浪,終於願意停下來,與她建立一個家、一份穩定,共同製造家庭隨之而來的種種溫馨情戚。
也或者,等到她再也無力等待,選擇放棄。
「以翔,回家好嗎?」他偏頭,望進她溫柔的眸。
她輕輕的、如水般的聲音滑過他耳畔。「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累了就回家來,我會在家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等了,會自己離開,你就去找找門前你親手做的那個信箱,裡面會有我留給你的最後訊息。」高以翔胸口一緊。也許是她柔軟的語調,也許是她充滿風情的話語,聽進他耳中,不知為何,心房坪然跳動。「你……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突然想清楚了而已。下次,不許再刻意避著不回家,真覺得為難的話,我會自己從你身邊走開,你不用想太多,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雖然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對他說這些,但他真的懂了。
病體猶虛的高以翔,撐不了太久,很快便再度入睡。阮湘君凝視著他沈睡的面容,想起送高競達下樓時說的話。
「你——很愛我們家以翔吧?」開門見山的問法,教她一時錯愣,不知如何應答。「以翔這個孩子,讓我覺得很虧欠,會養成他現在這樣的性子,我必須負很大的責任。看著我和他媽媽的感情,從濃烈到
蒸發殆盡,使他把感情的事看得很淡,要等他開竅,學習愛、體會愛、也珍惜愛,可能得花好長一段時間,如果你能等,你就等。不能等的話,也不要勉強自己,我不希望他耽誤了你。」
最後他說——「感情這種事,愛的時候再苦都心甘惰顯,一旦少了這種心甘惰頹,只要有一絲絲的怨意勉強,就難以圓滿。」以翔的父親,是個極有智慧的長者,一字一句全都重重敲擊她的心,他是個懂愛的人,雖然他與以翔母親的愛情並沒有走到最後。
這一刻,她也不曉得她與以翔能否走到最後,但是,她試過、也認真愛過,把握住了愛情來臨時的燦爛,就不會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