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時候,她養過八哥鳥,還有一隻小兔子。
她不曉得它們感情算不算好,八哥鳥總是追著小兔子跑,喜歡啄小兔子的毛,所以小兔子不喜歡八哥鳥,常常看見小兔子滿屋子竄逃,躲著八哥鳥。
她想,八哥鳥應該也不喜歡小兔子。
八哥鳥是她最初養的寵物,後來媽媽覺得她把八哥鳥照顧得很好,生日時又送了她一隻小兔子,培養她的責任感。
八哥鳥或許覺得小兔子的到來,分去了主人對它唯一的關注,才會一直欺負小兔子。
爸爸告訴她,動物對自己的地盤都有些老大情結,這應該是一種征服式的下馬威。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征服」這個字眼。
許多年後,她遇上了他,那個像風一樣難以掌控的男人。他從來不會為她停留——或許說,他從來不為誰停留,流浪的足跡踏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倦了、累了,才會想起她。
於是,她也只能築一方溫暖天地,等待他倦累回眸時,收留他短暫休憩的步伐。
最近,她愈來愈常想起那只八哥鳥與小兔子,她想,他與她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吧!
一顆芳心繫在他身上,無法決定他的去留,只能被動等待,任由他掌控悲喜、揮霍青春,隨著他飛高飛低,來來去去,一顆心擺盪著,無所適從。就像那只被八哥鳥征服、擺佈的小兔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反擊的餘地,輸得一塌糊塗。
第1章(1)
他與她,相遇在她人生最低潮的那一年。高以翔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家攝影器材店的門口。
那時,外頭還下著滂沱大雨,她顯然沒帶傘,渾身都在滴水,長長的髮絲貼在臉頰,看起來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寒流剛過,外頭溫度最高不超過十五度,她衣著單薄,渾然不覺寒冷,站在門外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玻璃展示櫃內的單眼相機。
老闆與他是多年舊識,順口便告訴他:「那女孩是我的鄰居,上個月還和爸爸開開心心地來看相機,說是要慶祝她上大學,買台相機給她,紀錄她要開始多采多姿的青春。哪知沒多久全家出遊就發生車禍,父母、弟弟跟未出世的妹妹都死了,她剛好學校註冊沒去才逃過一劫。不過也難說她這是幸還是不幸,好好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夕間支離破碎,就留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未來的日子也不曉得要怎麼過。」畢竟也才十九歲,哪個女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變故?
他心房微微觸動,側眸瞧著店門外纖細單薄的身軀。
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好,白——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蒼白的臉蛋、失去血色的唇、空洞失焦的眼眸,整個人就像櫥窗裡的琉璃娃娃,美麗卻缺乏生命力,脆弱得一碰便碎。
或許是那瞬間閃過的惻隱之心,他走向她,將身上的長風衣披在她肩上,給她一點溫暖。
「那不適合你。」站在她身邊,他與她看著同一台相機。
價位高得令人咋舌是其次,最主要是太重,就操作與功能性來講,都不適合初學者。她沒應聲,仍是靜靜看著,就好像他不存在。他想,她應該也不是真的要買,只因為那是父親生前給她的最後一個
承諾而已。
「看夠了,想通了,就回家去吧,你的人生還很長,總要試著找尋另一項寄托,才能走下去。」他沒再打擾她,安安靜靜地走開。
有些事情,得要當事人自己走出來,旁人其實說再多、做再多都沒有用。
第二次遇見她,仍是雨天。他出外買晚餐,才剛走出便利商店,聽見刺耳的煞車聲,抬眼望去,一個纖細的身子跌坐在斑馬線上,引來幾名路人圍觀,肇事的機車騎士嚇出一身汗,旋即加速逃逸。
他認出她來,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她。「還好嗎?」
她仰眸,滿臉濕意,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臉色仍是初見時的白。她並沒有認出他來,眼神仍是失焦的空洞。
「住哪裡?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不說話。
「好吧,既然不需要我幫忙,那你自己保重。」她蒼白的臉容令人看了有絲不忍,他將傘給了她,預備拿來當晚餐的加溫鮮奶也放進她掌中。
他們連相識都算不上,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海邊。那天沒下雨,但是風很大。
他在等待夕陽落入地平線,為了取景,抓住鏡頭前的剎那美麗,他總是有充足的耐性。那一日,天空灰濛濛的,雲層太厚,心知是取不到他要的景色,他已經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一如之前見到的素衣白裙,她赤著腳,站在沙灘上,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她不會是想輕生吧?
觀察了一陣子,她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要真想不開早往海裡走去了,不會動也不動地在那裡站上一個小時,子是他想,或許她的親人是海葬,她只是在思念親人。
前兩次的經驗告訴他,上前探問她也不會搭理他,她應該比較想獨處。
於是他沒上前打擾,靜靜地離開。
他在附近找了間民宿過夜。為了拍這一系列的照片,他恐怕還得在這裡待上幾天。
更晚的時候,他洗完澡打開電視,氣象報告說今晚有颱風入境,需嚴防強風豪雨。他拉開落地窗簾,雨已經開始下起來。外頭風強雨大,她還在那裡嗎?一顆心始終懸著,他想想不太妥當,向民宿主人
借了傘出門,一定得親眼確認她已離去才能安心。
雨勢很大,走沒幾步他已經半身都濕透了。
來到海邊,不出他所料,她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在沙灘上,她像尊失去靈魂的木偶,無知無覺地任雨水打在身上,海浪一波波捲來,衝擊著,她站不住腳,跌坐沙灘。
再晚些過來,海平面升高,一波浪打來,她就要滅頂了!
他趕緊上前,拖住她的腰往後退。
「你在做什麼!這種天氣還不回家,是想到海底和魚蝦作伴嗎?」他不悅,口氣稍稍嚴厲。
「家…」她喃道,熟悉的字眼觸動心房。
怎麼回?她沒有家了,回不去……圖高以翔自知失言,愧疚地沉默。
「告訴我,要怎麼回家?」她想家,她想回去……他正欲張口,她身軀一軟,倒在他懷裡失去了知覺。
高以翔這輩子從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從來不知道,要顧慮自己以外的人,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但是她發高燒,他請了醫生過來看診,按時餵她吃藥,但她總是燒了又退,退了又燒。
她的意識始終渾沌不清,在睡夢中流淚,半昏半醒間總哭著喃喃說:「我要回家……我想家……」有時,也喊著父母,喊著洛洛。他想,那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害怕被遺棄的孤單,迷迷糊糊中總抱著
他,在他懷裡哭泣。「爸,湘湘會怕……」
不知由何而來的憐惜,他摟抱住她,日裡夜裡,不斷慰哄:「不要怕,沒什麼好怕的。」
走?
「可是……一個人……」
「那就再找個人,變成兩個人。」他柔聲回答。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愛了……」好茫然、好茫然,未來,該怎麼辦?
「我讓你愛。」他順口說出一句安慰,右手被她著慌的指掌抓住,纏握得好緊,任她握著,他沒掙開,她才又再度安穩入睡。
這場病,心理因素居多。
他甚至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到海邊來其實是潛意識想輕生吧?
他完全無法走開,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陪著,在她哭泣無助時給予擁抱安尉。
整整一個禮拜。
她是在他懷裡醒來。窗外早已放晴,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枕間。那是一張極好看的男性臉孑L,髮絲在額前頑皮跳躍,她伸手輕輕撥開,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認得這張臉,在每個惶然痛苦的時刻出現,用懷抱收容她的淚水,一遍遍在她耳邊輕聲說:
「不要怕,我在。」她的意識並不是完全渾沌,只是有時候交錯著現實、過去、夢境,分不清楚哪一個是真實。
她知道,緊緊抱著的那個人不是爸爸,但是他的懷抱好溫暖,往後已經不會有人這樣抱她了,她沈溺著,不想清醒。心,太痛苦、太絕望,不願面對現實,卻知道他一直都在。朦朧間,她哭泣著捶打
他,指責為什麼要丟下她一個人,她好孤單,連個可以愛的人都沒有,但是他說——
「我讓你愛。」是這一句話,將她帶離無止盡的夢魘與黑暗,睜開眼,重新看見陽光。男人不知幾時醒來,凝視她有些恍惚的神情。「還好嗎?」
他以為,她應該會慌張地跳起來,順便賞他一巴掌。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接受自己一睜開眼睛,發現竟然躺在一個陌生男人懷裡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