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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裴寧

  林爺爺跟兒孫住在離高鐵站不遠的一排四層樓透天厝小區內,他們抵達時,外籍看護已扶著拄著枴杖、但仍精神矍鑠的林爺爺在一樓車庫外面等著。在門口簡短寒暄後,林爺爺便邀請他們進到一樓客廳坐著吃水果聊天。

  因為淺見時人話少,主要是紀海藍跟林爺爺以日語交雜著台語聊天。

  「是安捏喔,那個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派伊孫來喔。」雖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爺爺還是叫著他的舊姓。「啊咐有找到?」

  「還嘸啦。」紀海藍搖搖頭,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籤。「阿公你咐有見過伊欸戀人?說是一個阿美族的美人的樣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爺爺摸了摸已經光禿稀疏的頭頂,非常努力地試著回憶。「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嗎?」紀海藍精神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見著伊欸戀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爺爺以日語說出一個異常精確的日期,讓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是一愣。

  紀海藍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沒記錯,那天是台灣二戰史上很重要的一場戰役「台灣沖航空戰」的開端——

  「阿公,你是在盟軍空襲全台那天見到昭一爺爺跟他的戀人的?」

  「是啊……」林爺爺點點頭,幽遠的目光向上方望,彷彿還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壓境而來的軍機中隊。

  原本只是代為拜訪故友的行程,意外開封了一段與巴奈和昭一相關的大時代故事——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二日,早上六點五十分

  在必須用黑佈防止燈光外洩以避空襲的燈火管制才剛解除的一大清早,花蓮港中學五年級的日野昭一,已在騎車上學的路上。

  「日野君!」

  身後傳來熟悉的招呼聲,日野昭一轉頭一看,是自己念小學校時唯一的本地人同學、後來又成為他花中隔壁班同學的林明寬,正騎在另一台腳踏車上。

  「林君,今天這麼早?」

  日野昭一很少在上學路上遇見林明寬,因為他要繞去市區的稻住通看一眼巴奈,總會提早一些出門。

  「今天不知為何,天一亮我就醒了,乾脆早點出門,到學校也可以多念點書,不然不知何時又會被動員去為皇軍增產糧食還是構築陣地。」林明寬聳聳肩,語氣裡有些無奈。

  「林君說得是啊,明明台北高校高等科跟台北帝大預科入學檢定的日子都提前到明年一月了,我們這些準備投考的四、五年級生卻常被動員去參加『奉仕作業』,真有些困擾。」

  日野昭一頗有同感。自從戰爭情勢變得越來越緊張,他們這些中學生也被剝奪了求學的時間,甚至連最重要的升學準備都得擱下。此時,他們的煩惱,不過是擠不進全台唯二的升學窄門——台北高等學校或台北帝大預科——就無法繼續直升到帝國大學深造。

  戰爭對他們而言,遠在南洋、中國大陸,在離他們遙遠的東京、台北、新竹、基隆港等曾被空襲的地方,就是不在花蓮港廳;對戰爭的感受,只存在報紙上、廣播裡或課堂中獲知的最新戰報;有時是吃不飽的糧食配給、防患未然的防空訓練,或是時不時的學生動員。最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偶爾被叫到花蓮港驛列隊歡送即將上戰場的軍人或恭迎戰死者的骨灰回鄉。

  與上述種種間接體驗相比,此時的他們,尚不知自己即將親身直面更加驚心動魄的戰爭現場。

  「日野君,我真的很想上台北去。」並肩騎上來的林明寬,忽然有感而發地冒出這麼一句。「考進台北高校高等科或是台北帝大預科,擺脫升學應試的枷鎖,去追尋真正的知識,成為一個見識廣闊的人。」

  「嗯,我也是。」日野昭一點點頭,但他只能將自己嚮往台北的原因藏在心裡——他想跟戀人巴奈一起在台北求學。

  為了湊得巴奈的學費,兩人已偷偷存錢存了十個月,對巴奈的補習教學也一直持續著。他們的理想規劃是,他走高校直升帝大的路,而天資聰穎的巴奈則努力考入以收台籍學生為主的台北第三高女就學。這兩個目標當然並不容易達成,兩校的入學測驗競爭都很激烈,即使落榜了也不足為奇,但他們都有著繼續進修的夢想,而對彼此的感情支持著他們勇敢作夢。

  他跟巴奈的約會就是在萩乃堂作坊後的小書桌一起唸書,雖然辛苦,但因有著心上人在身旁一起努力,倒也覺得甘甜。

  正當日野昭一在心裡描繪著美好的未來藍圖時,連續不斷的汽笛聲嗡嗡地響起,再加上「匡——匡匡」一長兩短的警鐘,正與林明寬騎進市區的他立刻明白是示意民眾盡快去附近避難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報」,而非敵機已經鄰近、必須即刻找掩護的「空襲警報」發佈了。

  「日野君,是警戒警報,我們也去防空壕吧。」

  日野昭一與林明寬將腳踏車停在街邊,隨著人群一起往防空壕走去,也許是因為還沒看到真正的轟炸機飛來,大家都不疾不徐地走著。

  大概又是一次虛驚吧,這裡離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已經不遠,也許等一下警報解除後還來得及繞過去看看她。

  日野昭一正這麼想著,便聽到一個路人說:「欸,飛到築港碼頭邊的那個是F6F戰鬥機跟TBF轟炸機嗎?身體圓圓、翅膀短短的,好像一群大胖鳥啊!」

  日野昭一抬頭往花蓮港築港碼頭的方向望,果然看見幾架防空訓練時畫在宣傳單上的盟軍艦載機F6F戰鬥機護著一隊TBF轟炸機正往港邊飛近,所有飛機的機腹與機翼都畫著代表國籍的藍底白星塗裝,一見便知是美國軍機。

  就在此時,耳邊的汽笛聲已變為長鳴跟短鳴交替,警鐘敲打的節奏則改成急促的「匡——匡匡匡匡」,真正的「空襲警報」發佈了。

  接下來的畫面讓他極度沒有真實感——從那隊TBF轟炸機圓胖的機腹,黑色橢圓形的物體如母雞下蛋般地不斷落下,幾秒後,巨大的爆炸聲傳來!

  「盟軍真的在花蓮港空襲了!」

  有人喊了這麼一聲,原本緩步在路上的人群,才像如夢初醒一般,紛紛朝著最近的防空壕跑去。

  日野昭一跟著林明寬一起進了在附近一棵大榕樹旁半地下式的公用防空壕,防空壕是以鋼筋水泥構築而成的長方形建築,一進防空壕,左右是兩排水泥長椅,所有人依序坐下後,便做出防空訓練時所教的避難姿勢——雙手摀住耳朵、嘴巴張開——以防止爆炸產生的壓力震傷耳膜。

  即使如此,爆炸的巨響與連綿而來的震波,依舊傳入日野昭一的感知中。

  戰爭真的到家門口了。

  看著防空壕半圓形的水泥穹頂,日野昭一覺得時間流逝得好慢,一波又一波爆炸聲透過防空壕上方的通氣孔不斷地傳來,感覺好像不只碼頭邊,幾乎整個花蓮港市街都要被炸掉似的。

  不知道此時應該忙著準備開店的巴奈,有沒有像他一樣躲在像這樣比較安全的水泥防空壕裡?還是只能躲在店後河間先生用竹子跟木板搭成的簡易防空壕?她現在還好嗎?害怕嗎?

  她應該不會剛好人在碼頭邊吧?

  不,不可能,是他想太多了。

  一想起自己的戀人,他便覺得坐立難安,第一次感到切身的恐懼與焦灼。

  如爆竹般的爆炸聲終於停了下來,但是警報還沒有這麼快解除,他等了又等,幾次有想站起來衝出防空壕尋找巴奈的衝動,終究還是想起防空訓練時必須遵照指示行動的教誨,改將不需再遮住雙耳的手放在膝蓋上,焦躁地抓握著。

  又過了好一陣子,宣佈警報解除的擴音才響起來。

  日野昭一隨著人群走出防空壕,然後馬上跑了起來。

  「日野君!你要去哪裡?」林明寬的聲音遠遠傳來。

  「林君,我要去找人!」

  「等等!你書包沒拿啊……」

  日野昭一根本沒聽入耳,扶起自己倒在路邊的腳踏車便往萩乃堂所在的稻住通騎去。

  五分鐘後他人就到了萩乃堂的店門口,可店門是鎖上的,店內似乎空無一人。

  「井上太太,你知道萩乃堂的人都去哪裡躲空襲了嗎?」隔壁商店的老闆娘井上太太推門走出,日野昭一連忙向她打聽。

  「應該是躲在店後的防空壕吧,沒看到人嗎?」井上太太拿下頭上的防空頭巾,動手拍去上面的塵土。「第一次真正的空襲,大家都慌了呀。」

  此時,萩乃堂的門從裡面被打開來。

  「昭一君,你怎麼在這裡?」是店主河間先生,他背後還站了學徒許世坤,但不見巴奈的身影。

  「河間先生,巴奈小姐呢?」心急的日野昭一也顧不得禮節,劈頭就問巴奈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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