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也不猜測為什麼哥哥會知曉她「行走江湖」的化名,即使如今為時已晚,遲鈍如她也已經省悟到,哥哥定是派了人暗中跟著她。虧她一路上跟南宮潤還自以為是兩隻斷了線的紙鳶,是無拘無束任意高飛的兩隻小鳥。
鳥?
她們兩個阿呆,果然很鳥啊!
鍾離魅兒越想,原先成功離家出走的得意就消褪得更多,甚至忍不住要轉為沮喪了……
那一身墨紫衣衫、極度高雅貴氣的男子確實不是別人。只是,這時看著面前毫無反抗之力、明顯缺乏危機意識的小孩,鍾離謙陌難得反省,過去的十六年,他是不是太過保護她了?
明知她性子恬淡,心態安逸,他從來沒想要改變她,甚至一直慣著她,試著保住那份與世無爭的純真與善良,極力避免讓她接觸人生的現實面。
他成功了,卻也失敗了。
如今的她雖然如他所希望的那樣,還保有孩子一般的純真與善良,但相對地,因為渾然不知人心有醜惡的一面,她對人毫無提防之心。
「魅兒……」歎息,鍾離謙陌鬆了手。
被摀住的雙眼重見光明,連確認也沒有,鍾離魅兒轉身抱住那熟悉的頎長身軀,絲毫不理會平日裡那些教她聽得耳朵都快生繭的,關於什麼「男女之防」的約束與勸戒。
不意外,那熟悉的人不可避免地身體僵了一下。鍾離魅兒能想像,接下來一定會是老調重彈,說什麼兩人已經長大了,世人對男女之防是如何看重,兩人不宜太過親近等等長篇大論。
鍾離魅兒一直就弄不明白,男女之防干她什麼事呢?
他跟她又不是別人,自小如此親近、感情比誰都深厚的人,卻要因為長大而謹守什麼男女之防,到底是要防什麼呢?
「我現在是男的。」悶悶的聲音從他懷中傳出,趕在他開口之前先發制人。
意思很明白,她現在是男的,男女之防不適用於他們,所以拜託不要再跟她提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話了。
鍾離謙陌聽那耍賴的說法也只能失笑。「男孩就更不應該這樣愛撒嬌了。」
聞言,鍾離魅兒只覺得心裡悶悶的,有些難受。
她不明白,為什麼人要長大呢?
以前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現在卻這個不許、那個不准的,沒一件能做,竟然連撒嬌都成了一種錯,這讓她不得不感到氣悶。
「哥哥。」她低聲喚著,一派可憐委屈的模樣。
鍾離謙陌自然知道,以她特殊的體質,不適宜待在嘈雜的環境當中,極易造成她頭疼不適。
從來就不忍見她受苦,完全違反傳言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形象,鍾離謙陌抱起那一臉可憐兮兮的小人兒。不多時,暗巷裡再也不見那一雙璧人的身影。
地上躺著一個動彈不得的王富翔,心裡想著:「我呢?我怎麼辦?」
忽然聽得人聲……
「那人是?」
天啊!總算有人發現他的存在了。
「不是什麼好東西,就讓他這樣躺著吧,反正兩個時辰後穴道就解了。」
要兩個時辰嗎?
「他意圖想傷害小……少爺。」
想想而已,還沒真的做了什麼,那鍾小陌可是一根寒毛都沒少啊!
「你以為少主會輕饒過這人?」
「倒也是,他日後只怕是生不如死。」
「那樣對他也只是剛好而已,之前他都不曉得害了多少人。」
王富翔心中畏懼至極,不想對號入座,可這對話聽起來明顯是在說他啊!
要是可以,他很想大喊:「大俠,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拜託請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沒人給他機會。
又慌又怕之中,暗巷裡再無人聲,真的就他一人挺屍一樣地倒在原地,然後……
狗來了,在他身上撒了泡尿。
貓經過,對上他無辜的眼神時,匆地貓瞳圓睜!
王富翔發誓,他看見那貓一身的貓毛都豎了起來,接著對著他的臉一陣瘋狂亂抓,疼得他眼淚直流。
他什麼都沒做啊,這貓自己沒膽嚇到自己,為什麼要攻擊他呢?
他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答案王富翔不知道,因為貓不會回答他。
更何況他現在還有更值得憂心煩惱的事……這些人要對他做什麼?
「生不如死。」
他們說的生不如死,是要他如何呢?
頂著一張貓抓花的臉,王富翔欲哭無淚。
生平第一次反省自己,但遲了,已經遲了……
第3章(2)
鍾離魅兒作了一個惡夢。
那是七歲那年、鍾離謙陌舊疾復發,險些失去生命的那一日。
噬心蠱,她一直就知道這件事的存在。
據說苗族為了確保護教聖女的貞潔與忠誠,從決定聖女人選後,在其幼年時便會在體內植入噬心蠱。
那蠱毒平日沉眠於宿主體內,於人體無傷,但只要違背戒律清規,或對族內信仰出現二心、有叛教意圖,蠱毒便會自行發作,或是由教主催發,而宿主得忍受鑽心之痛,直到爆體而亡。
當年身為苗疆聖女的娘親情定爹親,本著人定勝天的信念決意一搏,不料此蠱歹毒,即使是藥谷之主傾盡心力,也僅能勉強延緩發作的時刻,始終無法為愛妻除去此蠱。
待美夢成真,蠱毒從愛妻身上除去之時,卻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時刻。
因為蠱毒轉移了。
甫出世的長子受到連累,帶著本該寄宿在娘親體內的蠱毒出世,注定了道小小生命的磨難。
直到「次女出世」那年帶來的好運,歉疚的父親總算找對了藥方,成功穩住那作歹的小蟲子……
這件事,小魅兒聽聞大人語帶歎息地提及過幾次,所以她知道,哥哥的身體裡住了一隻好壞好壞的蟲子,知道那蟲子會傷害哥哥。
但她以為爹親的藥萬無一失,絕對能讓哥哥撐到找出真正的解決之道為止,所以從來不像大人那樣擔心,直到這時親眼見到兄長的蠱毒發作。
如同往常生命裡的每一天,寧靜祥和,依循著規律的作息,兄妹倆分別佔據書房一隅,練字的練字,看書的看書,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不料,在她毫無心理準備時,在案牘前讀書的哥哥匆地悶哼一聲,素來自製愛潔之人,嘔出一口血後,捂著心口便伏於案前,再無動靜。
小魅兒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包子一樣的可愛小臉蛋上先是透著困惑之色,然後那觸目的一抹紅勾起了不安的感覺,令她隱隱感到害怕。
顧不得穿鞋,她從鋪著厚厚軟墊的羅漢床上滑了下來,邁開僅著羅襪的小步伐向哥哥跑去。
伏在案前的俊顏染上斑斑血跡,面無血色,眼看著氣息已極為微弱,那毫無生氣的臉孔嚇到了小魅兒,讓她哭喊出聲。「哥哥!」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開口……這印證了鍾離謙陌一直以來的信念:他的妹妹不是啞巴!
那也是第一次,小小的鍾離魅兒展現她驚人的記憶天賦……她一邊哭著喊哥哥,一邊取出哥哥藏在身上的銀針,十分精準的取了一長針,扎進醫書上記載的救命大穴上,然後哭著跑出書房喊人來幫忙。
之後就是一陣兵荒馬亂,那樣的混亂在鍾離魅兒幼小的生命裡銘記下失去的恐懼,以為哥哥會死……他就要死了……
「魅兒?」
鍾離謙陌原先只是打算進來巡視看看助眠香是否發揮了效用,不料卻看到小傢伙睡到面色慘白、一頭虛汗,當機立斷連忙出聲喚人。
「魅兒,醒醒!」
喚著她,鍾離謙陌有些惱怒,崇右什麼方法不用,偏偏選了放火來造成小倌館的騷動。
從暗巷裡接回小傢伙,見她精神狀態不好時他便有了顧慮,因此點了她的睡穴,回到客棧後還為她燃了助眠的香料,助她放鬆心神,就怕白日走火的混亂會引發不良後果。
但顯然成效不彰。
「魅兒!魅兒!醒醒……」
甫從夢境中轉醒的人猶渾渾噩噩,諸多搶救的、生死一線的畫面歷歷在目;一雙迷濛的杏眼盛滿了淚水,還沒出聲,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哥哥,不要死……」她抽抽噎噎地張手討抱,就像小時候那樣。
鍾離謙陌見狀,立即對她的夢魘內容有了底,約莫是夢見了兒時他蠱毒發作的那一幕,也正是他極力不願她回想的一段往事。
比起任何人,鍾離謙陌清楚那份特殊的記憶能力所帶給她的負累。
負累,他使用的是一個負面的形容詞。
世人對於記性好的人通常用「過目不忘」四個字來形容,可這四個字用在他家小魅兒身上,只是剛好而已。
對她而言,映入眼簾的一切像一幅又一幅精緻的畫,無一不漏的深植於她的記憶之中。甚至在鍾離謙陌有意為之的實際操作下,證實她驚人的記性,已精細到足以細數出上一餐飯碗裡有幾顆白米。
如此,毫無選擇的,入目所及的所有畫面和細節,全都會記下來。
而當相似的事件與場景出現時,難免會自行進行新舊比較,在平淡的日常生活裡令她注意力難以集中,常常心不在焉或反應遲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