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族人一聽,無不咬牙切齒,個個義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龍骸城去?!鳳明、鳳德!找幾個能潛海的人,逮她回來!」長老們中氣十足,吼得很響、很威嚴。
「稍慢。」狴犴語氣淡淡溫醇,與鳳族人的暴躁火氣,天壤之別。
「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沒發生過一件!」
「我所言的來意,長老沒聽清楚?」還是光聽到「鳳仙」兩字,理智和注意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呃……」是有點忘了。
「她在龍骸城內,並無再逃的跡象。她認為蒙受冤屈,抱著洗刷罪名的幹勁,才前往龍骸城,找我討公道。」狴犴平緩敘述。
「真是太失禮了!還敢質疑龍子本領,是我們教導無方,在此向龍子致歉。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
雯鰩似乎看見狴犴皺了下眉心。
「她某些說詞煞育介事,加上態度磊落,彷彿真有蹊蹺,我決定試她一試,釐清當中的矛盾,這便是我今日前來的用意。」言談之間,狴犴並未洩漏過多私緒,仍是儒淡溫淺。
「原來……龍子也有出錯的疑慮?對自己指認過的兇手,產生不確定?」一旁,竊竊曬笑。
「當初指認鳳仙時,那種自信滿滿哪去了?」
雯鰩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兒站有八九人,卻不知哪幾個口出酸語。
狴犴毫無動怒跡象,比起方纔,長老那句「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還換來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對他的嘲諷,他恍若未聞。
「央請長老暫時將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緝捕,待查明疑雲,我會親自給鳳族交代,把她帶回。若當年是我出錯,我難辭其疚,送她回到棲鳳谷時,亦願自請其罪。」
反之,狴犴卻隻字不提。
「既然龍子開口了,當然是沒問題。」鳳族長老不會不賣他面子,再怎麼樣,交好總比交惡強,只是心裡很困惑:「是說,龍子心裡認為,自己有錯判的可能嗎?」
狴犴靜默良久,才回道:「心裡,並不認為錯判。」
「那何必浪費時間……」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說。
信與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當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脈,就會狠狠敲醒他。
每當不信著她,又好似聽見自己責備著自己,瞧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聽她茫茫待援的聲音.怎還能一口咬定她是兇手?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龍子當時的神情,你真該看一看。」
雯鰩說出這段過往,本是想令鳳仙開心,讓她知道,狴犴待她並非完全無情無心。
可惜,鳳仙聽罷,心中灰濛濛,只有一個念頭……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你要與七龍子道別嗎?」
很想,非常想,無比心痛的想。
這一走,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鳳仙激烈搖頭,長髮散亂。
「不,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她沒那個顏面,而他,也不願意吧?
她做過的壞事,多少傳入了他耳內,他卻不曾來質疑她、來斥罵她。
可見,他連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見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該端出何種神情,面對他……
只是,好遺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際,不能將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溫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憶,能帶入牢內,細細回味。
這回,她在牢裡,不會再罵他,她只會……
想他。
第7章(2)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們兩隻不是閒閒無事,跟你們這麼耗上了。盯著她離開後,我們還得去巡邏!」房外,蟹將不耐煩嚷嚷。
雯鰩正欲頂話回去,鳳仙阻止了她,輕輕搖頭,不讓他們再起衝突。
「我確實該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裡迷路。」鳳仙一笑。
海,太寬、太廣,東西南北全生得一個模樣,若離開龍骸城,沒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你一程。」起碼雯鰩是海城人,對海的熟稔遠勝過鳳仙。
「不要,不要害我捨不得走。」鳳仙背過身去。
雯鰩眼眶紅著,默默滑下一串淚,鳳仙舉步朝蝦兵蟹將走去,不容自己遲疑。
「保重……仙兒。」
這一聲「仙兒」,使鳳仙停步,訝然回首,雯鰩抿著唇,已經泣不成聲。
千言萬語,這聲「仙兒」,盡數囊括。
鳳仙綻放笑顏,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擁抱雯鰩的衝動,也忍住淚意,離開房門,心滿意足。
這一趟來到龍骸城,雖然真相令人難過,但幸好來了,才能得到這麼多、這麼美好的回憶,帶進牢裡,伴她度過漫漫歲月。
鳳仙雖有遺憾,但不後悔。
別了,龍骸城。
別了,狴犴。
那抹身影,落寞、孤獨,遠揚離去,已是數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來與走,激起的漣漪,短而易逝。
幾日過去,無人再提及、無人再想起、無人再評論著,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龍骸城的原貌。
「七龍子,您近來婉拒了仙界請托,不去替他們判案,龍主問,是不是身體有恙?需不需喚魟醫前來,替您診診?」
雯鰩奉來茶沫,也奉上關懷。
「只是沒那興致。」狴犴意興闌珊,手上書卷暫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黃的、碎燦的,來自於雯鰩髮髻間那支金鳳篦。
它舞動雙翼,薄平的僉片,組成一根根的羽,鮮活,細緻。
狴犴望著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覺得……它很像雞,喙尖羽蓬,再配上黃澄的金子色,多似雛毛未褪的稚雞。
有好幾次他都想坦言,也幾乎能想像,有人會發出強烈抗議,嘴噘得半天高,用軟綿綿的聲音,說……
我是鳳凰,不是雞啦!
「那支鳳篦……」
「是鳳仙送我的。」
「不適合你。」味道不對。
金雞……金鳳篦還是配那隻鳳精,小小的臉蛋,圓圓的眼,說起話時,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著飛舞,彷彿活了起來。
說得真狠。
雯鰩苦笑,但無法反駁。
海城有海城的衣著、髮髻、打扮,她佩戴金鳳篦確實突兀。
「雯鰩不怕龍子生氣,有話便直說了。雖然,眾人對鳳仙不諒解,但我純粹以相處過後,鳳仙給我的感覺,我所看見的她……我真的不認為,鳳仙那麼壞。」
雯鰩娓娓而道:「她很單純,也沒有心眼,像個可愛的妹子,我無法討厭她。她送我鳳篦留念,這心意我希望能時時記著,將鳳篦簪起,算是懷念鳳仙……」
「我並不是要你別簪。」狴犴沒這麼獨霸,不會干涉。
只是實話實說,不適合,非常的不適合,而且……讓他不由自主想到鳳篦的正主兒。
明明離開了,身影和面容也該隨之淡化,卻留下一支鳳篦,賭物如見人……陰魂不散。
「鳳仙應該回到棲鳳谷了吧?……不知有沒有遭受為難?」雯鰩看杯已見底,又動手斟滿,嘴上喃著,憂心忡忡。
「她一回鳳族,就要關進牢中,終身監禁。鳳精的壽命不算短,代表著鳳仙得吃那麼久的苦……」雯鰩又是一歎。
「斟完茶,你可以下去了,別在這裡擾我清靜,壞我心情。」狴犴開口,沒有與她閒談的興致,而是趕人。
雯鰩也非不識時務之輩,話題就此打住,抱著茶壺,揖身退下。
臨行之際,蓮步頓下,轉身,補充幾句:「龍子的心情,在雯鰩來之前,就已經很糟了,並非雯鰩所壞,龍子不妨去照照鏡。」
說完,健步如飛……飛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麼?」她到來之前,他好端端在讀書,輕鬆怡然,無人干擾,何來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鏡,要看看雯鰩憑何亂說……
他被鏡裡之人,嚇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為自己平靜如昔,不受誰人影響,兀自優閒覽卷,貌似與世無爭,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這模樣……
漫生的鱗,鐵沉沉的顏色,覆蓋他的膚,每一分、每一寸,都沒有遺漏。
他的鱗色沒有大哥金燦,不若老三瑩白,更不似老四鮮紅,濃灰黯淡,沉悶悶的。
兄弟總愛戲稱他「鐵面」無私,不笑時,加倍嚴肅。
難怪,雯鰩說他心情糟。
「冒出來做什麼呢?」他摩挲著鱗,自己也不解。
鱗,光芒冽寒,片片堅硬,固執地佇立膚上,不願沉下。
「沒有憤怒、沒有亢奮、沒有狂喜,一片片搶著浮上來,原因為何?」
他自問,鱗當然不會回答他。
多可笑,連他自己都不知此時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隨即知道……低下頭,準備重入書中天地,才察覺書竟是拿反了,從最初一開始……
「這樣也能讀?真厲害。」
「當然不能。」狴犴應道,將書翻轉回來。
以為上一句話,是自己心底之音,剛回答完,卻見火般的紅髮,在眼前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