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剛離的鳳仙,又折返回來,嘴裡喃喃說著:「真糊塗,龍主說明日過來,卻忘了問清楚,明日幾時方便……」
來到廳外,聽見狴稈的聲音,冷然,不帶半絲情感,過度的風輕雲淡:「假的。只是作戲,要鬆懈她的戒心,等她自露馬腳。」
差點,假戲真做!狴犴對此深深自厭,猶難消氣。
差點,像個傻子,被她耍得團團轉!
差點,就要信任了她……
「她的事與我無關,你們想幫她、不幫她、如何幫,全隨你們的便,不用問我。」狴犴說得仿似他此刻只是閒來無事,坐在這裡喝茶,別把他列入共商對象。
不想再管她的事。
管再多,也改變不了她涉案的事實,管再多,只是在泥淖之中,踩得更深陷。
鳳仙手絞衣襟,緊緊收握,指甲陷入掌心,卻不知疼痛為何物。
明明是這麼輕的話語,為何……沉沉地撞擊心坎?
比他這幾句更狠、更嚴厲、更決絕的言詞,她都聽過了,也沒有這種……天昏地暗的暈眩。
像呼吸被誰給奪走,胸口窒礙,難以喘息的感覺。
偷聽是不對的,必須趕快離開……
她也害怕,還會再聽見更多傷人字句。
可是雙腳動不了,生了根一般,佇立原地。
「反正,無論你們用哪種方式,所看見的結果都不會有異,兇手,永遠就是兇手。」
參娃不贊同,氣呼呼反駁狴犴:「我相信鳳仙是無辜的!她完全狀況外,一點也不像演戲。你知道嗎?她夜裡睡覺時,把自己的手腳縛綁起來,就怕會誤傷人——」
他知道。
雯鰩告訴過他。
乍聞之時,他分不清楚瞬間的屏息和蹙眉,囡何而來。
「就算她自斷手斷,也不代表她清白無辜,充其量,演技高竿罷了。」當時,他亦是如此回答雯鰩,此時答案不變,冷冷重複。
「你怎這麼說話?!」參娃磨著牙,狺聲。
「不然,該如何說?」狴犴沒磨牙,嗓音聽來卻帶一股低吼。
「好歹等幫完她這一回,看結果如何,再來斷言吧。」
「若幫完了,發現結果仍是這樣,發現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熱忱,不過是笑話一樁,你要我連本帶利,向她討回來嗎?」
「這……」參娃壓根沒想到這裡,只一心一意認定了鳳仙的清白。
龍主制止兩人:「停,都別吵。情況如何,明日便可見真章,到時,是狴犴錯,或是參娃看走眼,一切就明瞭了。」
「要是結果證明你大錯特錯,我定要教你跟鳳仙好好賠罪!」參娃撂下話。
狴犴這回靜默,不與她爭辯。
若她真無罪,要我以命相賠,我都情願。
情願,她是受人冤枉……
第6章(1)
翻來覆去,睡意仍舊不生。
心中的忐忑,滿腦子的雜思,讓鳳仙靜不下心緒,在巢床上躺平,閉眸待睡,卻不成眠。
再不久,答案即將揭曉,干擾她許多年的困惑,便會有了結束。
到底是她、非她呢?
剛踏進海底城時,還自信滿滿的自己,現在,竟也無法篤定了。
發現自己的信任、自己的熱忱,不過是笑話一樁,你要我連本帶利,向她討回來嗎?
「希望……不要是我,不要讓他對我失望……」
鳳仙喃喃低語,輕蠕的唇,重複好些回。
夜,好靜。
沒有風聲拂窗,只有海潮流動,她夢囈般的自語,輕聲一歎,混雜其中,幽然了海夜,渾然未覺一道頎長身影,默默踏入房內。
她正合上眼,雙腕間鮫綃束得死緊,潑墨長髮散在枕間,像一匹濃夜色的綢,而她靜躺這片黑綢間,身形更顯纖弱、嬌小。
又一記翻身,手腳的束縛,勒得不甚舒服,鳳仙蠕動著,尋找合適睡姿。
無意間的睜眸,床見床緣佇著黑影,她「唔」地抽息,嚇了一跳。
看清是他後,才鬆口氣。
狴犴俯望她,好半晌,只是沉默,高深莫測的面容,凝了冰霜。
黝黯深眸,落向她手腕鮫綃繩結時,似乎顏色改變,變得濃沉。
鳳仙正欲出聲喚他,他比她更早開口。
「起來。」不帶半絲暖意的嗓。
「呀?」
「我送你離開這裡。」他說話時,眉心聚攏。
「離開?為什麼……要離開?」
「此時不走,你想等明日,在眾人眼前丟盡顏面嗎?!」他凜眸,語氣嚴厲。
不是說,不想管她的事了嗎?
竟因為……想像著她明日所面臨的情況,忍不住到她房裡來,要搶先一步,把她帶離。
你瘋了嗎,狴犴?!
數不清在心裡,痛斥自己多少回!
理智,要自己退遠遠的,不管不理;身體,卻難以克制。
「丟盡顏面?……為何這麼說?」鳳仙努力不讓聲音顫抖。
他用了好重、好重的四個字……
「你不是央求我父王,讓你親眼看見案發當時?你以為,你會看見什麼?」
她搖首,誠實回答:「我不知道我會看見什麼。」
所以,提著心、吊著膽,無法安眠。
「無論是什麼,絕對不會有利於你。與其眾人明白真相後,對你冷顏相待,不如自己先行離開。」狴犴務實道。
明日,有多少人等著要看熱鬧,當巨大水鏡一開,重現當日情景,她的所作所為,再無法掩蓋,曾經信任她的參娃、魚姬、珠芽……如何看待她?
她,受得了那樣的眼神?
受得了……遭到背叛後,參娃她們投來的憤怒目光?
「你還是不相信我……」
鳳仙的眸,凝滿痛楚,直勾勾望入他的眼。
原來,他今夜的到來,仍舊不改他的堅持,他一樣咬定她有罪,只是擔心她明日丟臉,要她自覺形穢,趁夜潛離。
他不信她……
她的喃語,狴犴選擇不回答,只催促:「快,馬上走。」
「走去哪?」她還能去哪兒?
「鳳族別回去了,陸路之大,天空之廣,能容你之處,還怕沒有嗎?」
鳳仙咬著唇,忍住胸口刺痛,因他每一句、每一宇,扎刺在心上,密密麻麻的痛。
「你要我帶著一輩子的困惑,身負嫌犯污名,躲躲藏藏過一生?」
「若事實結果,明擺在眼前,何必再去掀開它,讓眾人對你嗤之以鼻。」狴犴並不樂見她二度遭受傷害。
鳳仙一眨也不眨,與他相視,她的面容,反而更加平靜。
「不,我不走,我要親眼看『結果』。」
「你妄想會有奇跡嗎?!」別傻了!
「有或沒有,很快便知,我只想求個心安理得。」
聞言,狴犴濃眉深鎖。
我怕你求到的,不是心安,沒有理得,只有無止無境的……絕望!
「明日……你會來嗎?」鳳仙問他。
有他在,至少讓她安心,說不定……事後證實,兇手非她,她會欣喜如狂,抱著他旋轉。
「不會。」斬釘截鐵。
他不想看見,已能預見的情景。
不想看見她的崩潰、她的痛哭、她的天摧地塌。
「……我希望你在。」她小小聲說,他聽見了。
「我希望你走。」
看來,兩人難有共識。
「我希望你走,別留到明日。」這回,狴犴說來像歎息,嗓音好淺、好輕,近乎自言自語。
是她的錯覺嗎?聽起來,竟似懇求……
「狴犴,你……」是擔心我嗎?
「再問你一次,走,或不走?」
他大可直接擊昏她,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帶她走,偏偏這時的理智,清晰明白,制止他涉入太深。
鳳仙凝望著他,那雙美麗的黑眸,在那片瞳海之間,看見了憂心忡忡,雖然緲小、雖然深斂,卻真實存在。
心,因察覺了這個,而溫暖起來。
在他深信她犯有殺嫌之際,他還願意為她擔憂?
這對原則堅定的他來說,多自相矛盾,悖逆著他向來的認知?
「我不走,我要知道真相。」
我要知道,我有沒有權利,光明正大討著要你的賠償。
我要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失而復得,拿回你的信任,讓你……再對著我,面露微笑。
見她態度堅持,無懼無畏,狴犴無話可說,短暫沉默,最後,離開。
臨行之際,他頭也沒回,背影直挺,僅留淡淡一句。
「既然,你決定留下,後果……自己承擔。」
隨即步履飛快,消失在她眼前。
再不走,他真的會敲昏她,強行帶走。
「準備好了嗎?」
龍主一句問,喚回失神的鳳仙。
她正以目光在尋找、在搜索狴犴的蹤影。
他果然沒來……
既然,你決定留下,後果……自己承擔。
留下這句,以及隱隱聽聞模糊的低歎,讓那失眠的夜裡,她腦中所思、所想,全是他的音容。
此時,該要心無旁騖,不能左顧右盼……
「好了。」鳳仙正襟危坐,要自己專心一意。
週遭,圍繞許多面孔。
熟悉的……狴犴的兄嫂弟妹,排排坐好,參娃臉上雀躍,充滿信心,九龍子則是備妥零嘴,邊吃邊看。
陌生的……紅髮顯眼,姿容絕艷無雙,噙著笑,靜坐一旁,輕易成為注目中心之人。還有,廳側窗欞外,一些魚模魚樣的閒雜入等,探頭探腦,等著要看結果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