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遲到。」我叮囑大熊。
狂風暴雨很快就來了,當我趕到試場時,渾身濕淋淋的,腳下的球鞋都可以擰出水來。大熊在另一個試場,我打他的手機,問他:「你那邊的情形怎樣?」
「在外面等著進去。」
「我也是。我的鞋子都可以擰出水來了,你呢?」我一邊拍掉身上的雨水一邊說。
「我沒事。」他回答。
「你坐出租車到門口嗎?」我奇怪。
「我鞋子在家裡。當然沒事。」他輕鬆地說。
「你鞋子在家裡?」我怔了怔。
「我穿了拖鞋出來。」他說。
「你竟然穿拖鞋進試場?」
「這麼大雨,只好穿短褲和拖鞋出門了。不過一一」
「不過什麼?」
「剛剛擠地鐵時丟了一隻,沒時間回頭找。」
「那怎麼辦?」
「沒關係吧?考試又不是考拖鞋。」
這個人真拿他沒辦法,我幾乎已經猜到,他一定也沒帶雨傘。
「帶雨傘很麻煩,會忘記拿,用報紙就可以了。」他常常說。
「報紙?不是那些幾十歲的大叔才會做這種事嗎?」
我第一次聽到時,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反正有什麼就用什麼吧?」他瀟灑地說。
這時,試場的大門打開了。我關掉手機進去。找到自己的坐位坐下來之後。我索性把濕淋淋的球鞋和襪子脫掉,擱在桌子底下,光著腳考試,想著只穿著一隻拖鞋的大熊也正在奮鬥。
那天稍後,我跟大熊用ICQ通話。
「?」我的問題。
「:-)」他的答案。
「?」他的問題。
「:)」我的答案。
「@…∞…」離開ICQ之前,我送他一朵玫瑰花。
每考完一科,我們回家之後會用這種無字的ICQ看看對方今天考得好不好。大熊從來不曾回我一朵網上玫瑰,彷彿他認為玫瑰花只是我愛用的符號,用來代替「再見」。
我們都沒想到,後來有一天,玫瑰也代表了離別.
6
徐璐唱過一首歌,歌的名字是《時光小鳥》,中間有一段,她用如歌的聲音獨白:十五歲的時候時間是花蝴蝶翩翩起舞,就在眼底二十歲的時候時間是小翠鳥偶爾停留
棲在枝頭二十五歲的時候時間是小夜鶯當你聽到林中的歌聲只看到它遠飛的雙翼三十歲的時候啊時間嘛是禿鷹它無情的眼睛俯視你你在那兒看到了殘忍
那時候的我,只能夠明白二十歲的小翠鳥。等待放榜的時間又是什麼?也許是鸚鵡皮皮吧?因為是聾子,所以聽不到時間飄飄飛落的聲音。
放榜的那天一晃眼就到了。
大清早,班上的同學齊集在課室裡。當小矮人拿著我們的成績單走進來,大家都不禁屏息。
先是芝儀出去領成績單,她本來一直繃緊著,然後漸漸放鬆,露出粲然微笑的一張臉,說明了一切。一隻手插著褲袋的星一,繼幾年前那張驚人的減肥成績單之後,再下一城。他望著我們,臉上浮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輪到大熊了,星一使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打氣。他從小矮人手上接過成績單之後,朝我扮了個鬼臉。這是我們事前約定的暗號。鬼臉代表過關了。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當他把成績單遞給我看時,我簡直吃了一驚。他考得很好,第一志願計算機系應該沒問題。
只剩下我了。當小矮人叫我的名字,我覺得好像呼吸不過來似的。我站起身,大力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走出去。快要走到小矮人面前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小矮人看我的目光有點跟平時不一樣。他那張臉一向只會掛著「我不覺得人生很有趣!」和「你看不出我是沒有幽默感的嗎?」兩種表情。然而,這一刻,他的目光裡卻帶著一點兒可惜,我的心情當場就變了。
那真是屬於我的成績單嗎?我握在手裡,壓根兒不相信是我的。怎可能這麼糟糕?
完了!我不會跟大熊一起上大學。
我垂下眼睛,瞥了大熊一眼,他等著我扮鬼臉。我多麼渴望我可以,可是我不能夠。
我默默回到坐位上,低著頭,覺得雙腳好像碰不到地,身邊的一切都消逝了。
大熊從我無力的雙手裡拿過那張成績單來看。
「求求你,什麼也別說。」我低聲說著,眼睛沒望他。害怕只要看到他,我的眼淚便會進射而出。
我的眼睛投向小矮人那邊,卑鄙地搜尋那些跟我一樣的失敗者,有些人拿了成績單之後,當場就哭得死去活來。終於,所有成績單都派完了。小矮人說了一些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勝者安慰敗者,那些痛哭的同學身邊,總有一個或者幾個朋友,擠出一張苦哈哈的臉來,對他們說些安慰的說話。我不願意接受那種虛假的感情,成為那個受恩惠的弱者。我假裝上洗手間,然後溜掉。
我在街上茫然晃到天黑,身上的手機響了很多次,是大熊打來的,也有媽媽打來的,我都沒接。他們的短訊,我沒看就刪掉。
沒有路可以走了,我只好回家去。
當我經過我和大熊常去的那個小公園時,看到了坐在鞦韆上,茫然地等著的他。我沒停下。
大熊看見了我,連忙走上來。額上掛滿汗水的他問我:「你到哪兒去了?」
「恭喜你。」我苦澀地瞥了他一眼。
大熊走在我身旁,默然無語,好像是他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我望著前面幾英尺的水泥地,回家的路,我走過很多遍,今天晚上,這條路卻特別難走,特別灰暗。
我終於回到家裡,掏出鑰匙,乏力地把門打開。
「再見了。」我說,然後關上門,把大熊留在外面。
屋裡亮著燈,坐在沙發裡的媽媽看見我回來,好像放下了心頭的重擔,朝我微微一笑。她大概已經猜到了。
「這次不行,下次再努力不就可以了嗎?」她柔聲安慰我。
我什麼也沒說,匆匆躲進睡房裡,把門鎖上,癱散在床上,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我累了,很想睡覺。
7
我一直睡到隔天下午才醒來,下了床,打開門,走出客廳。屋裡沒有人。我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發現罩著蓋子的新鮮飯菜和一袋麵包。我沒碰那些飯菜,打開膠袋,拿了兩個圓麵包,沒味道地吃著,喝了一杯水,然後回到睡房去,鎖上門,拉上窗簾,照原樣躺在床上,又再睡覺。
半夜裡我醒來,光著腳摸黑走到廚房,吃了一個麵包,再回到床上,還是動也不動地躺著。
第二天黃昏,我大字形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家裡的電話響起來,我的手機早就關掉了,電郵不看,電話也不接。媽媽在外面接了那個電話,過了一會兒,她敲敲我的房門,在外面說:「是大熊找你。」
「說我已經睡了。」我有氣無力地說,眼睛沒離開過天花板。
又過了三天。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像死屍般癱在床上,偶爾離開房間,只是為了上個廁所,或是到廚房去,看到什麼便吃什麼,然後盡快回到睡房裡,重又癱在床上,定定地看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到了第六天,我去廚房喝了一杯白開水之後,沒有回到睡房。我在客廳那張寬沙發躺了下來,叉開雙腳。
抱著抱枕,用遙控器開電視,眼睛望著螢光幕發愣,就這樣躺了大半天。當我聽到媽媽轉動鑰匙開門的聲音。
我起來,裸著腳回到自己窗簾緊閉的昏暗房間裡,沒希望地坐在床邊,直到累了就躺下去。
接下來的十多天,當媽媽出去了,我才會離開房間,軟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電視畫面,偶然看到好笑的情節也會笑笑。只要聽到媽媽回來的聲音。我便會離開沙發,回去睡房,倒臥在床上,什麼也不做。
一天夜晚,我人癱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和一條腿懸在沙發外面,直直地望著電視畫面發呆。這時,我旁邊的電話響起,鈴聲一直沒停。我瞥了瞥來電顯示,是大熊。
我緩緩拿起電話筒,「唔」了一聲,低微到幾乎聽不見。
「維妮,你沒事吧?」大熊在電話那一頭問我。
「唔……」我低低地應了一聲。
「……」那邊一陣沉默。
「嗄嗄,嗄嗄……」遠處的聲音。大熊接著說: 「是皮皮在叫。」
「唔……」我鼻子呼氣,眼睛依然呆望著電視畫面。
「你在睡覺?」
「唔……」我機械般應著。
「那我明天再找你好了。」
「唔……」我恍恍惚惚地放下電話筒,依舊如死屍般躺著,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我不想見任何人,連大熊也不例外。
隔天,大熊再打來,我懶懶地躺在床上,沒接那個電話。不管鈴聲多麼固執地響著,我只覺得那是遙遠的、跟我無關的聲音,就像西伯利亞的風聲,進不了我的雙耳。
媽媽在家的話,她會接那些電話。我不知道她跟電話那一頭的人咕噥些什麼,也不想知道。一向不愛下廚的她。每天都做些新鮮的飯菜,留在廚房裡給我,又寫了許多字條放在一旁安慰我。那些字條,我只瞥一眼,飯菜也只是隨便吃一些。我變成屋裡的一個魅影,一天可以睡十八個鐘,餘下的六個鐘發呆,無助的感覺成了惟一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