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是真的。我的偶像不會死。」我跟自己說。
然而,第二天,報紙的頭版登了徐璐九八年演唱會上一張她回頭帶著微笑朝觀眾席揮手道別的照片。
她真的走了。
報上說,三十三歲的她因為感情困擾和事業走下坡而自殺。她的男朋友就是我和芝儀在麥當勞見過的那個模特兒。兩個人一直離離合合。徐璐出事前一個星期,那個男模從他倆向住的公寓搬走了。
不會游泳的她,選擇在落日燒紅了天際的一刻從橋上躍下。屍體很多瘀傷,內臟和心都碎了,鼻孔一直滲著血。
平安夜那天,許多歌迷湧到橋畔獻花悼念她。收音機播的不是《平安夜》,而是她的歌。那首《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情人》不停地播。
我沒法不去想像傳聞中那個她從橋上跳下去時的優美的弧度。我的偶像,即使要死,也要在空中留下一抹不一樣的彩虹。
我和芝儀沒去橋畔,我怕我會哭。
十二月三十日晚上,大熊打電話給我,問我說:「你想不想見徐璐最後一面?」
「你說什麼?她已經死了。」
「星一剛剛打電話來,說他有辦法。要是你和芝儀想看看她的遺容,而你們又不怕的話一一」
「星一為什麼會有辦法?」我吃了一驚。
「徐璐的遺體昨天送去了他們家開的殯儀館。」大熊說。
星一很少提起家裡的事。直到這天晚上,我和大熊才知道,原來他家裡是經營殮葬業的,生意做得很大。
他爺爺是殮葬業大亨,只有他爸爸一個兒子。星一的爸爸有兩位太太,星一是小太太生的,但是家裡只有星一一個兒子。所以,星一的爺爺很疼他。
「星一說,要看的話,只能在明天晚上,過了明天就沒辦法安排了。」大熊說。
我在電話裡告訴芝儀。
「我想去。」芝儀說。
除夕那天傍晚,大熊、我和芝儀帶著一束百合花。
在約定的地點等星一。星一坐在一輛由司機開的黑色轎車裡準時出現,招手叫我們上車。
在車上,我們都沒說話。我默默望著窗外。
車子直接駛進殯儀館的停車場。下了車,那位眉毛飛揚,樣子凶凶的,十足鬼見愁的司機帶我們走秘密通道來到大樓二樓燈光蒼白的長廊。我一直抓住大熊的手肘。
「鬼見愁」用手機打了一通電話,然後畢恭畢敬地在星一耳邊說了幾句話。
星一走過來,指了指長廊盡頭的一扇門,跟我和芝儀說:「徐璐在裡面,你們只能夠逗留五分鐘,否則,麻煩就大了。」
我和芝儀對望了一眼,彼此的嘴唇都有點顫抖。
「花不能留在裡面。」星一提醒手上拿著百合花的芝儀。
芝儀望了望手裡的花,臉上帶著幾分遺憾。
「我和大熊在這裡等你們。」星一說。
我緩緩鬆開了大熊的手。芝儀望著我,她在等我和她一起進去那個房間,看我們的偶像最後一面。
「我不去了。」我很艱難才吐出這幾個字。
他們三個驚訝地看著我,特別是星一,他好像很失望……
「沒時間了。」星一邊看手錶邊說。
「芝儀,你去吧。」我對芝儀說。我知道她想去。
芝儀低了低頭,我看得出她沒怪我。她拐著腳。跟著「鬼見愁」朝長廊盡頭那扇白色的門走去,在門後面消失。
我杵在陰冷的長廊上,覺得腳有些軟。星一和大熊在我旁邊小聲說著話。我從布包裡把耳機拿出來戴上,徐璐的歌聲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陪著我,如許鮮活的,彷彿她還在世上似的。
我沒膽子進去。我怕。很喜歡看關於屍體的書的我,從來就沒見過真正的屍體,也從來沒跟死亡這麼接近過。
我沒忘記那天在麥當勞見到的徐璐。我寧願永遠記著她手指勾住男朋友的褲頭,頭靠在他肩上,幸福快樂的樣子。還有那個把我和大熊牽在一起的「徐璐頭」。
過了一會兒,芝儀帶著她拿進去的那束百合花。從那個房間出來,緩緩走向我。她不喜歡人家看著她走路,因此我別過頭去。直到她走近,我才把耳塞從頭上扯下來,看到了滿臉淚痕、眼睛哭腫了的她。我不進去是對的。
後來,星一用車把我們送回上車的地點。在車上。
我們默默無語,每個人的臉都好像比來時蒼白了一些,芝儀一直低聲啜泣,星一把一包紙巾塞到她手裡。
我們下了車,跟星一揮手說再見。
芝儀上巴士前,把手裡的百合花分給我一半,說:「這些花看過徐璐。」
我們沒道再見。
我和大熊默默走在回去的路上。
「我膽子是不是很小?」我問大熊。
「我也不敢看。」他說。
我抓住他的胳膊,說:「你去當飛機師吧。」
「為什麼?」
「因為我會當空姐,我想跟你一起飛。」
「當飛機師很辛苦的。」
「你不覺得飛機師很酷嗎?」
他搖著頭,說:「別搞我。」
「求求你嘛!你試試幻想一下,要是當上飛機師,夜晚飛行的時候,在三萬尺高空,你只要打開旁邊的窗。就可以伸出手去摸到一顆星。」
「胡說!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星星也摸不到。」他說。
「我是說幻想嘛!」我停了一下,看看手裡的花,跟他說,「這束百合花,我們找個地方埋掉好不好?我不敢帶回家。」
「你膽子真小。」
「那麼,你帶回家吧。」
「還是埋掉比較好。」
我們蹲在小公園的花圃裡,把花埋入鬆軟的泥土中。
「要是我死了,我不要躺在剛剛那種地方,太可怕了。」我說。
「我也覺得。」大熊用手把隆起的泥土拍平。
「最好是變做星辰,你開飛機的時候,伸手就可以摸到。」
「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星星也摸不到。」他沒好氣地重複一遍。
「不,有一顆星,雖然遠在天邊,但可以用手摸到。」
「什麼星?」他問,一臉好奇的樣子。
「在這裡,近在眼前。」我說著捉住他的右手,用沾了泥巴的一根指頭在他掌心裡畫了一顆五角星,然後大力戳了一下,說,「行了!我以後都可以摸到。」
大熊望著那隻手的手心,害羞地衝我笑笑。
「你怕不怕死?」我問他。
「我沒想過。」
「那麼,你會不會死?"」我不知道。「
「有些人很年輕便死。」我說。
「你別說得那麼恐怖。"他縮了一下。
「剛剛是誰說誰膽子小?」我擦掉手裡的泥巴,站起來,張開雙臂,像走平衡木似的,走在離地面幾英尺的花圃的邊緣。
「答應我,你不會死。」我從肩膀往後瞄了瞄已經站起身的大熊。
「好吧。」他說。
「嘿嘿。中計了!」我朝左邊歪了歪,又朝右邊歪了歪,回頭說, 「既然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怎麼能夠答應不會死?」
「暫時答應罷了。」他傻氣地聳聳肩。
「你不會死的。」我從花圃上跳下來說。
「為什麼?」他手背叉著腰,問我說。
我轉身,朝他抬起頭,望著仍然站在花圃上的他說:「我剛剛在你掌心施了咒。」
「施咒?」他皺了皺眉望著我。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告訴他說:「我剛剛畫的是一顆『萬壽無疆星』。」
「胡說!嘿嘿!我來了!」他高舉雙手,從花圃上面朝我撲過來。我轉身就跑,邊跑邊說:「不對,不對,那顆是『長生不老星』!是『不死星』!」
我突然來個急轉身,直直地朝他伸出右手的拳頭。
本來在後面追我的他,冷不提防我有此一著,胸口慘烈地撞上我的拳頭, 「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是『慘叫一星』。」我歪嘴笑著說。
然而,過了一會兒,大熊依然按著胸口,拱著背,臉痛苦地扭成一團。
「你怎麼了,還是很痛嗎?」我問他。
「我小時候做過心臟手術。」他聲音虛弱地說。
我嚇得臉都變青了,扶著他,焦急地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幾乎哭出來的我,咯咯地笑出聲。
我撅起嘴瞪著他,覺得嘴唇抖顫,鼻子酸酸地,在殯儀館裡忍著的眼淚,終於在這時簌簌地湧出來,嚇得大熊很內疚。
二OO一年的除夕太暗了,我睡覺的時候一直把床邊的燈亮著。夜很靜,我沒戴耳機,徐璐的歌聲卻彷彿還在我耳邊縈迴,流轉著,捨不得逝去。我望著牆上那張因年月而泛黃的地圖,突然想起了一個久已遺忘的人。他的背影已經變得很模糊了。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他也已經長大了嗎?
3
壞事一樁接一樁。新年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原本應該來上下午第一節課的「盜墓者」並沒有出現。大家都覺得奇怪。羅拉是從來不遲到、生病也不請假,放學後捨不得走,老是埋怨學校假期太多,認為不應該放暑假的一位鐵人老師。她不會也自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