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的夜空如此深藍明亮,跟北梁灰蒙的寒空相比,截然不同。
下車的時候,她望見夜空有一顆極其璀璨的星,她認得這顆星,在北梁,到了冬季天天都看得到。
此時此刻,四周的一切除了這顆星之外,大概再無其他與家鄉的相同了。
望著這惟一熟識的東西,她沉默佇立了片刻,似乎在同從前的一切告別。
「公主,這邊請。」管事太監一邊引路,一邊遞上一隻手爐。
手爐暖暖的,擱在懷裡,讓她冰冷的身子得到片刻舒緩。
「李公公,多謝了。」文妲微笑致意。
「公主別謝老奴,老奴一時疏忽,先前未曾想到公主會需要一隻手爐。」李公公道。
「那麼是誰想到的?」
「鐵校尉。」
「鐵校尉?」
她聽說過這個人,此次迎親的路上,大夥兒不斷向她提起他。
不過她只知道他姓鐵,卻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留意,亦不會刻意去打聽。
這位鼎鼎大名的鐵校尉,據說是南周帝親封的御林軍統領,武功蓋世,人品卓絕,他,亦是此次迎親隊伍的護衛統領。
南周帝派出如此厲害的人物前來護她,可見對此次聯姻的重視,亦可見她此行的凶險。
天下除了南周和北梁,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國家,不知有多少人希望這次聯姻失敗,以免強強聯合之後,成為他們頭痛的強大敵人。
所以,如果有人派出高強的刺客拔劍直取她的性命,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好在,一路平安。
「他真有心。」文妲不禁點頭稱讚。
「鐵校尉想到的可不止手爐這一件事,」李公公滔滔不絕,「這一路上,公主您的衣食住行,大多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比如前兒公主吃到的家鄉菜,還有此刻公主身上披的這件火狐斗篷……」
「鐵校尉為何對我如此盡心?」文妲一怔。
「喲,瞧您這話說的,」李公公失笑,「鐵校尉是咱們皇上身邊的大紅人,皇上吩咐他好好照顧公主您,他當然得鞠躬盡瘁才是。」
「可如今這樣心細如髮的男子,實在太少了。」她仍舊讚歎。
就拿前日她吃到的家鄉菜來說吧,那「雪裡紅」果子本是北梁的特產,南周極少見,卻不知他從哪裡弄來了新鮮脆嫩的一大盤子,叫人和著炒了羊肉絲,供她下飯。
他定是猜到她開始想家了,所以讓她吃到家鄉的東西,就如同還在家中一般。
還有這火狐斗篷,穿在身上輕盈華美,暖而不燥,她陪嫁的那些斗篷,因為全都是在極寒的北梁製造,到了氣溫稍暖的南周,都顯得熱了。
「李公公,這半個月來,多承鐵校尉照顧,我想當面謝謝他。」文妲忽然心念一動,低聲說。
「公主要當面謝他?」李公公有些吃驚。
「既然他身為御林軍統領,日後在宮中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先打個招呼,認識認識,將來也好請他多加關照我這個異鄉人。」文妲信手拿下腕上一串夜明珠,偷偷塞到李公公手中,「當然,也要請公公您日後多加關照呀。」
「哎呀,公主要見他當然無妨,我這就去喚他,至於奴才我,必定是時刻聽從公主吩咐的。」李公公馬上滿臉堆笑,不動聲色地將夜明珠藏好,快步去了。
驛館的院中種著森涼的高木,月光從樹影中透下來,像一道道蕩漾的銀白波光。
文妲並不急著進屋,只吩咐奴婢取來墊褥,墊在院中的石凳上,隨後靜靜坐在其間仰頭賞月。
從梁都到周都這半月之間,她只聽說過「鐵校尉」這三個字,卻從沒見過他本人。
他與她,就在這迎親的隊伍中,之間不過隔著數十公尺,甚至更近,然而,卻一直未曾謀面。
她時常聽到侍女們議論他,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提到他時,語調裡會帶著無限傾慕的情愫,紅紅的臉蛋上閃爍著害羞的光澤。
她知道他本是南敬王穆展顏的家將,因為太過出色,被南周帝招納入宮,成為一軍統率。
有時候寂靜的晚上,她會聽到美妙的笛聲,不知從哪裡遠遠地傳來,侍女們告訴她,那是鐵校尉在吹奏夜曲。
聽到這笛聲,她的心弦會被一根根撥動,觸發胸中埋藏已久的隱痛。
從前,有一個人,也會吹奏同樣美妙的笛音,不過那個人絕非眼前的這個人。
那個人,只是一個江湖中人,跟皇族扯不上半點關係。
那個人,被她無情地拋棄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俊顏,這輩子也許再無緣相見了……
一憶起往事,她的呼吸就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垂下眉,輕輕捶打著胸口,希望這樣的手勢能讓自己舒服一些。
篤篤篤……
有人邁著步子朝她走來,那人的靴會發出錚錚的鐵蹄聲,一步,一響,忽然停佇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她猛地抬頭,與那人四目相對。
月光恰巧從樹間穿透而下,照耀他們彼此的臉,讓彼此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對方。
霎時,他與她的眼中都泛起驚濤駭浪般的愕然,半晌,兩人都呆立失措。
「小荷──」
還未等文妲反應過來,鐵鷹便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粗糙的大掌撫住她的臉,低啞顫抖地喚道。
「哎呀,鐵校尉,你在幹什麼?」緊追而來的李公公連忙上前企圖將他拉開。
然而任憑他怎麼拉,他都紋絲不動。
「小荷……」他的眼中只有文妲,「你到哪裡去了?我找得你好苦,你知道嗎?」
被環抱的人說不出半個字,只覺得他的目光有魔力,將她久久震懾住,無法移動步子。
「我只來遲一步,你竟然就如此無禮!」李公公在一旁萬般無奈地跺足,「這是連城公主,不是你那個什麼小荷!你這個樣子是要被殺頭的!幸好現在四周無人,快快快,快把公主放開!」
「公主?」他難以置信地側睨了李公公一眼。
這一瞬間,文妲總算清醒過來,身子一矮,似泥鰍般滑出他的懷抱。
「哎呀!」她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公主!」李公公趕緊上前攙扶,「公主您沒事吧?」
「好可怕的人……」她假裝受了驚嚇,指著眼前高大男子所戴的面具,做瑟瑟發抖狀,「他……他是人是鬼?」
「他就是公主您先前想見的鐵校尉呀,」李公公立刻解釋,「公主息怒,這鐵校尉的未婚妻子日前無故失蹤,鐵校尉思念她心切,再加上方才月光朦朧,才錯認了公主,請公主赦他冒犯之罪。」
「他的臉……」文妲盯著那半遮容顏的冰冷鐵面,「他的臉怎麼是這個樣子?」
「鐵校尉意外受傷,劃傷了半張臉,所以平日用鐵面遮住傷痕,以免驚嚇了旁人。」李公公隨口帶過。
「受傷?」她大大震驚,水眸一濕,關切的話語脫口而出,「你……你受的什麼傷?」
鐵鷹沒有回答,仍舊似剛才那般低沉地喚她,「小荷……」
「哎呀,鐵校尉,我都說了一百遍了,這位是文妲公主,不是你的什麼小荷!」李公公歎氣。
「她是小荷。」方纔她眼中關切的神情,他看得很明白,如果對方只是一個與他全無關係的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會有這樣的神情。
「你……」李公公已經氣得無話可說,只扯扯他的衣袖,「鐵校尉,夜深了,公主要休息,快隨我退下吧。」
他立在原處,沒有半點退去的意思。
「小荷,你真的要我離開嗎?」靜靜望著尋覓已久的伊人,他輕聲問。
「我叫你來,當然不會就這樣讓你離開,」文妲努力恢復鎮定,咬咬朱唇,逼迫自己綻放一個微笑,「李公公,麻煩你進屋去,向我的奴婢取黃金五百兩賞與鐵校尉,多謝他這半月來對我照顧有加。」
「黃金?」鐵鷹劍眉一擰。盼了這麼久,終於見到思念中的容顏,不料她卻說出這樣拒他於千里之外的話。
她在笑,可是那笑容與他熟識的完全不同。
他的小荷,巧笑如蜜桃般甜美,水晶般透明,而眼前的女子,淡笑似一泊湖面,把所有的動機都藏在碧波之下,讓人琢磨不透。
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可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就連剛才擁抱她時的感覺,都那樣相似……
「怎麼,嫌五百兩太少嗎?可惜我現在隨身攜帶的黃金不多,無法送給鐵校尉一份令你滿意的大禮,不過等我入了宮,得到皇上的封賞,會另行給您補償的,只要從今以後鐵校尉在宮中多多關照我。」
她恢復自如神態,輕撫烏黑柔髮,呈現一副狐媚妖嬈的模樣。
「只不過,有一件事可能會讓鐵校尉失望了──我,不是你的小荷。」
紅衣少女推開月夜下的窗,等待她每日都盼望見到的人出現。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喜歡穿一件玄色的衣袍,有一張她從未見識過的英俊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