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往高速公路上開去,小李平穩的掌控著方向盤,跟旁邊的小方都一路沉默著。
良久,小方終於忍不住回轉過頭來,看著坐在後座的邢笠恆。
「二少爺,歡迎你回家……」一說完,小方就用雙掌摀住了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啜泣起來,肩膀不停的顫動。
「嘖!小方,你這是幹什麼啊?」小李氣急敗壞的斥責著,同時把目光從前方的路上移開了一秒鐘,回過頭瞥看了邢笠恆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憂心。
「我這是高興我的主子回來了呀!」小方帶著哭聲反駁道。
「小方,謝謝你。」邢笠恆由衷的沉聲說了句。
由於邢笠維現今已不再戴鈦合金面具了,此時邢笠恆的臉上現在戴了一副邢笠維的人皮面具。這張臉也曾經是他的,只是現在為了扮演哥哥,他有著一頭短髮,左眼眶下方有道交叉的疤痕,並且在左眼上戴了藍灰色的隱形眼鏡。
睽別家鄉兩年,難免近鄉情怯,邢笠恆的心裡一直有句話想問,但是,他的喉嚨就好像梗著一根雞骨頭,吞不下也吐不出。
車行了幾分鐘之後,邢笠恆終於開r口。
「我爸爸他……近來還好吧?」
小李和小方相視一眼,最後由年齡和資歷都比較深的小李代表回答。
「二少爺,你得先有些心理準備,總裁最近瘦了不少。他本來想親自來接你的,但是正好上海的司徒先生來了,兩人還在會談,一時走不開。」
小李還沒說完,小方一邊用手背抹著臉上的淚痕,一邊插嘴。
「二少爺,半年前總裁做定期全身健康檢查時,醫生檢查出他有初期的糖尿病,而且血壓也太高,現在每天都必須以藥物控制。」小方迫不及待的報告著。
小李只是偏過頭來狠狠的瞪了小方一眼,然後不時偷瞄後照鏡,注意著邢笠恆的反應。
邢笠恆一語不發,一隻手支著下巴,手肘靠在車窗邊緣上,臉別了開去,兩眼楞看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象。
於是小李刻意把話題岔開,連忙不輕不重的問道:「二少爺,大少爺是用你的身份跟大少奶奶出國度蜜月的,現在你回來了,那他……」
「那他就得等我出去了才能回來!」邢笠恆顯得有些煩躁的粗聲道,但是隔了一會兒之後,他又緩和了語氣,低聲說:「我這次回來只待幾天……等等,這不是回台北的方向嗎?」
邢笠恆終於認出了車窗外似曾相識的景致。
他這突然的一問,小李和小方頓時互相交換了個眼神,最後仍是小李硬著頭皮回話。
「二少爺,有什麼問題嗎?總裁說你剛回來一定很累,要我們直接送你回家休息。」
「在下一個交流道掉轉回頭吧!」邢笠恆語氣堅定的說:「我想先去看看爸爸。」
邢笠恆說完之後,心中不禁泛起一陣酸楚,突如其來的想到那句老掉牙的話——浪子回頭金不換。
新竹科學園區「鴻棋集團」總部大樓
以桃花心木為設計裝潢主格調的會議室,充滿典雅的氣息,一張圓弧形的大會議桌在室內的中央,環繞著十二張黑色皮椅。挑高的天花板是一幅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複製畫,依圓弧桌的長度,三盞璀璨的水晶吊燈從上垂掛而下,除此之外,室內就沒有任何足以令人轉移注意力的擺飾。
這裡是「鴻棋集團」執行主管級的會議室,一向講求平實且作風平易近人的總裁邢光東,強調開會時並沒有所謂的身份尊卑、大小之分,也就是說,當他和執行主管們或「鴻棋」的投資夥伴派來的高層人員開會時,每個人都有絕對自由的發言權,所有人都是平起平坐,而且邢光東本人也沒有固定坐在這十二張皮椅中的哪一個位子。
此時,邢光東正和從中國來的「上海股王」司徒霆,以半正式的方式進行簽定合約前的最後一次會談,在座的還有「鴻棋」新聘任的德國籍總經理馬汀?穆勒,以及包括邢光東外甥容朝安在內的三名協理。司徒霆則帶了兩名中國籍的投資夥伴,還有他如影隨形的個人特別助理畢菽倩。唯一缺席的人是執行副總邢笠維,也就是外人所知的邢笠恆。
向來一絲不苟,極少說話的畢菽倩,主要的工作是替頸部以下幾乎癱瘓,坐在特製輪中的司徒霆作談話內容的摘要筆錄,適時端上附有吸管的水杯讓他啜飲兩口,並替他擦拭不時從嘴角流下的唾液。
由於這場會議的重頭戲是在邢光東和司徒霆的對談,因此其他人鮮少打岔表示意見,尤其是必須透過翻譯人員協助的穆勒,更像是惜言如金般三緘其口,靜靜聽著兩人的對話。
「小霆。」邢光東分神瞄了手錶一眼。這場會議已經開了快兩個小時,他有些心急的想要快快結束,好提早回家去看已經兩年沒見面的兒子,但是心急歸心急,他仍然老練沉穩的向司徒霆道:「我想,涵蓋各部分的細節我們都已經討論過了,我會請朝安負責把合約上需要增減修改的部分盡快做完,把完整的版本送到你的手上。」
「邢伯……」需要借助發聲器輔助的司徒霆斷斷續續地說著:「生意不成……人情在,但是,做生意的時候……不講人情,我若是太過……直言,請您別見怪。」
「什麼話?」邢光東不在意的笑道:「這次是你的兩百億要投資我的企業,發問權當然在你了,下回若是我們角色互換,我當然也會毫不留情的打破沙鍋問到底,確定我的錢不會丟進了一個黑洞。」
聞言,在座的人均異口同聲的輕笑了起來。
「希望邢伯……不會覺得我……是作無理的要求。」司徒霆接著說道:「中國的市場,畢竟我……最清楚,我只希望……您要擴大建廠,在別的……省份投資時,地產方面……由我負責。」
「當然、當然!」邢光東笑說著,即使他心裡明白得很,這樣一來,雙方還沒有正式談到投資合作方案,司徒霆就在土地上先賺了他一筆。邢光東文風不動的繼續說:「所有的細節,都會白紙黑字的出現在合約裡。」
短暫的沉寂充斥著會議室,因為畢菽倩正忙著替司徒霆擦拭嘴角流下的口水。
一會兒之後,司徒霆又再度開口。
「邢伯……有句題外話,我想問您……」他略顯倦色的微喘著氣,「只是我的……好奇心,您別介意。」
「沒問題,在座也沒有外人,你說。」邢光東情不自禁的又偷瞄了一下腕表,但是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
「聽說您最近常……飛去您的移民國……澳洲去?您有什麼……新的投資……方向嗎?」司徒霆毫不避諱的直接問。
即使邢光東心中微微吃驚,也沒有表現出來,再說商場上並沒有所謂真正的秘密,這一點他是非常清楚的。
「也不算是新方向,只是增加一個舊有的投資。」邢光東考慮了兩秒鐘,最後決定說出來,「我想,你也知道美國的第四大投資銀行『雷曼兄弟控股公司』
(LehmanBrothersHoldingsInc.),他們在一九九五年就已經在台北設立了辦事處,二000年時又和澳洲最大的『澳紐銀行』(ANZ)建立戰略聯盟,那一年也正好是『雷曼兄弟』成立一百五十年週年紀念,我那時才決定投資了一億美元。最近,他們又在澳洲尋找投資金主,我想多瞭解一下投資內容,所以……」
「您打算……增資投資?」司徒霆打岔問道。
「沒錯,金額大約是在三、四億美元之間。」邪光東輕描淡寫的答道,心中只想快快結束這場會議。
「看來,我們都有相同的……商機共識。」司徒霆困難的露出一絲微笑,不料口水又從唇縫流了下來。「我算是小投資,兩年前,我丟進……五千萬美金。」
「那太好了!」邢光東點點頭,「根據我的瞭解,世界經濟正在復甦中,『雷曼兄弟』明年一定會大賺,小霆,你可以考慮……」
他話尚未說完,突然傳來幾下敲門聲,接著,邢笠恆逕自開門走了進來。
「對不起,各,我回來晚了。」邢笠恆不動聲色的扮演著哥哥邢笠維,展現出企業新貴的模樣。當他的眼神落在睽違兩年的父親臉上時,他並沒有允許自己露出傷感或激動的表情,只是佯裝平常的點了下頭,說:「爸,真是抱歉,我和筱嫣搭的游輪在加勒比海上出了點意外而耽擱了,我自己一個人先趕了回來。」
「你一切……沒事吧?」司徒霆關心的問了句。
從來沒有見過司徒霆的邢笠恆必須逼真的演戲。
「沒事,霆哥。會議進行得如何?」邢笠恆找了一張空位坐下來。
這時,他的內心中突然湧起許多回憶。他記得以前常向邢笠維挖苦著說,這間執行主管會議室若再多加一張椅子,開會時就會像「最後的晚餐」中的耶穌基督和十二門徒,但是在商場上,從來沒有人知道誰是耶穌基督,而誰又是會背叛的門徒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