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秦勉的兒子早就出生、早就剃過胎發、早就度過滿月了……
幸而,在百日禮之前,他總算是回到帝京了。
帝京外城門五里處,有一座望歸亭,亭外立著一顆方正的黑色巨石,巨石上就刻著「望歸」兩個大字。
錢香福抱著孩子站在這顆巨石邊,等到了自家遠征歸來的漢子。
久別重逢,該是怎樣的表情?該說怎樣的話?
「啊啊——」不喜歡被襁褓拘著手腳的小娃娃率先發出洪亮的抗議聲。
嬰兒的叫聲打破了兩兩相望的沉默,以及幾乎無法以言語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秦勉與錢香福同時笑了出來。
也沒心思去說些什麼別後相思的話,兩人目光盡放在她懷中的小人兒身上了。
「他看起來真小。」小得秦勉都不敢伸手去抱,怕一不小心就把這樣幼嫩的小人兒給抱傷了。
「可不小了,祖母說這孩兒比別的孩兒大很多,看這健壯的小手小腳,就沒一刻安分,時時想踹掉襁褓,不肯被包著呢。」她低聲抱怨著。
秦勉小心伸出食指靠近兒子正在亂揮的小手,一下子就被一隻小手掌給抓住了;那勁道可真足,把他抓得牢牢地,小嘴還發出勝利的喔喔聲。
秦勉覺得很新奇,胸口溢著一股上湧的情緒,暖暖的,燙燙的,說不清是什麼,反正他很喜歡。
「抱抱看?」錢香福輕道。
「我不敢。」他連忙搖頭。但在搖頭的同時,他兒子已經被丟進他懷中了。
他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嚇得黑臉都要變白了。不過最終在錢香福的幫肋之下,還是學會了抱小孩的正確方法。秦勉盯著懷裡正瞪大眼與他對視的兒子,覺得自己像是抱住世間所有的美好……
兩人逗了兒子好一會,直到兒子被逗得筋疲力盡地睡過去,夫妻兩人才又對看了起來。
「這半年來,我一直給你寫信,你竟然一封都沒有回。」秦勉對於她只讀信不回信的行為表達了譴責。
「我為什麼要回?你家上將軍說你已經陣亡了,我就算要回信,也是等七月半時燒給你,而不是遺人送到前線去不是嗎?」錢香福哼道。
「所以,你是不信我還活著就是了?」他好氣又好笑地問。
「只有你人站在我面前,向我證明你活著,我才信。」她想笑,卻彎不起唇角,嘴巴倔強地抿著,就像當初拒絕相信他已陣亡;也像眼前此刻,必須親眼看到他的人,才願意相信他仍活著。
秦勉看著她良久,才深深吸一口氣,在吁出來時,伸出一手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我——」語氣不穩,令他必須再深呼吸好幾次之後才能正常發出聲音。
「我回來了,你看到了吧?」
她將臉埋進他右頸項邊,點頭悶聲道:「我看到了。」
「老子還活著,你看到了吧?」
「是,你還活著,活生生地活著。」她咬了他頸子一口,確定肉是軟的、血是熱的,人是活著。
「我會活著,跟你好好地活一輩子,你相信吧?」
「我——不知道。明天以後的事,誰知道?」
「你會知道的。只要我們都活著,就能見證我對你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實現,甚至更好。你等著看吧,好好地看,就這樣看著我一輩子,好嗎?」
她抬起頭,迎上他堅定而溫柔的雙眼,一如既往,輕易陷入他為她編織的美夢裡。
她信的,只要他說的,她都信。
因為這個男人,她願意相信世間所有的虛妄誓言,願意在他給的美夢裡沉醉不醒,就算終究會粉身碎骨也不後悔。
因為有他——
每一個明天都充滿期待。
每一個明天的她都會比今天的她更快樂。
這樣的喜悅,全天下也只有他能給她。
所以,她怎能不信他呢?
他邀請她加入他的人生裡,跟著他過一輩子,她怎能拒絕呢?
這同時也是她的渴望啊……
錢香福輕笑地點頭,顫聲道:
「我們一起,好好活著,好好看著對方一輩子。」
秦勉低頭吻住她嘴邊的那抹微笑,像是要將她這抹笑給吃下,永久收藏在心底。
比起「秦勉的遺孀」這名詞,秦勉更喜歡錢香福被稱為「秦夫人」或「秦勉家的」。他不喜歡當牌位,他喜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給她倚靠、抱她入懷。
所以,他會好好活著,再不讓她掛上寡婦的名頭。
從此刻起,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希望自己再不會讓她當上一天未亡人。
這是他心中對她最堅定的承諾,也一定會做到!
番外:宋二子的宋七丫
宋二子之所以叫宋二子,自然是因為他上頭曾經有個叫做「大子」的兄長。
早亡的兄長理所當然被記入族譜,只要宋家還有後人,就能享有香火祭饗,不怕當了孤魂野鬼,連死了都要挨餓。
宋二子對兄長沒有任何印象——畢竟這位兄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病亡,早早化成了一捍塵土。他是個寡淡冷情的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人真的很少,甚至是親生爹娘的面容是何模樣,他都已無法清楚回想起來了。
只記得他們各長著一雙餓綠了的眼,瘋狂而血絲滿佈,就像荒野的餓狗那樣,什麼都能吃、什麼都想吃。
想活著,就得吃,吃盡一切可以下肚的東西——即使是人肉。
身為人類的底限一旦打破了,就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朝畜牲的方向墮落而去。
宋二子是宋家第二個兒子,也是唯一活著的兒子,卻不是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有沒有其他姊妹他不清楚,但在他之後,他娘生了五個女兒,從他的排行往下數,分別被叫做三丫、四丫、五丫、六丫、七丫。
天下大亂了數十年,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讓所有人都活得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山吃光了、水喝光了,連土都成了填肚的食物,還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愈是艱困的環境,愈是讓人願意多生些孩子出來,那可是肉啊,傳說中的肉啊!
人們都餓成了獸,出生以來從來沒吃過肉味的比比皆是,當他們終於吃到一口肉時,大概就是人肉。
宋二子並不清楚自己在不知事時,有沒有被父母塞過人肉吃下肚,但當他曉得那些肉都是同類時,卻再也塞不進一口,即使是被強塞,終究也會嘔吐個一乾二淨。
不是他天生有什麼特別高尚的道德感,他們這樣活得卑賤的人,沒什麼禮義廉恥的概念,他們每天閉上眼就是等死,睜開眼就是覓食,除此之外,腦袋再也填充不了其它的想法。他或許並不是不能接受人肉,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些人肉是他的妹妹們,或者,是用他的妹妹們換來的人肉……
三丫活到了五歲,餓死了,爹娘將她交給鄰村的一戶人家,然後遮遮掩掩地換回一些看不清原樣的碎肉塊。那樣捧起來都沒有一手掌大的碎肉塊,別說是要供應全家人了,光是給爹一個人吃,都不夠塞牙縫。
所以那些肉,妹妹們沒份,娘也只能吃一小口,剩下的,就是爹跟他吃。
宋二子是宋家唯一的兒子,是香火指望,無論如何,他都得活著!所以他被塞了肉吃,為了不挨揍,他拚命隱忍地跑到離家很遠的山包上去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
當他愈來愈大,下頭的妹妹們卻一個接連著一個消失。
爹娘的說詞就那麼幾個——餓死了、埋了、賣了、給人當童養媳去了等等。
後來,娘生了七丫。
七丫完全不像是宋家會生出來的孩子。從一個長期飢餓的母親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不應該長得白白嫩嫩,不應該豐潤可愛,更不應該……天生帶香。
那種香味很舒服,宋二子很喜歡,雖然聞了之後肚子會更加餓得不得了,但他仍然愛湊近七丫,喜歡抱著她,深深嗅聞著她身上那股香得醉人的味道;這樣的香味,會讓他覺得這令人痛恨的世間,還沒有那麼絕望,至少,七丫是美好的。
曾經在幼年時有幸吃過一次白面饅頭的爹說,那是白面饅頭的味道。
宋爹在說這句話時,目光牢牢盯著宋二子懷中的七丫,帶著毫不掩飾的飢渴,就像在看一盆已經煮得香噴噴的美食……
宋母聽了之後狠狠地吞著口水,發綠的眼也猛看著七丫,沙聲道:「原來……白面饅頭是這個味兒嗎……真香啊……」
父母的神情令宋二子毛骨悚然,全身寒毛直豎,整個人像掉人了冰窖裡一般,徹底凍結!
這是你們的女兒!她不是口糧!
他想大吼大叫,可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只能緊緊抱著七丫,軟弱無助地縮在角落,徒勞地叨念著——
「別怕……七丫……二哥會保護你……不會讓你被吃掉……」
也不知道是不是七丫的出生帶來了好運,那三、四年裡,村子沒有水災旱災,地裡的作物竟有了些許收成,而且沒有招來盜匪搜刮。於是村子裡的人終於過了幾年人樣,半饑半飽地撐過了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