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都被滅得精光了,哪來的庶子給姑娘留著?連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沒死的話,過個幾十年之後,哪管曾經怎樣顯赫的出身,其後代不過是變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嬤嬤沒好氣地說著,就是對李嬤嬤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姑娘雖然是大將軍的族人,卻是再偏遠不過的旁枝,因在亂世朝不保夕而舉家跑來京城尋求族長庇護;逃難過程中,父母兄弟先後因染病以及饑寒而逝去,最後只剩姑娘以及她們兩個嬤嬤並一個小丫頭,四人狼狽萬狀地來到族長家門前,幸好那時族長尚在京裡操持糧草事沒有隨著出征,主僕四人才得以被承認身份並收留。
然而,世道艱難,國公爺那時雖然下注在新皇身上,並賭上全部身家,卻也不敢說能因此為家族求得一條生路,因此早已將家眷分散到各個安全地方藏起來,然後帶著全族青壯隨著新皇四處征討。
當時,她們姑娘也跟著其他族裡的婦幼被順便送到淨檀庵來。
新皇建國兩三年後,國朝看來有望坐穩中原正朔時,族長便派人先將一部分婦孺給接回京師安頓,卻沒人記起要將姑娘這遠房族親給順帶回去,兩個嬤嬤幾乎跑斷了腿,也沒找到人願意向族長那邊遞個話的。無親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這兒每日吃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會有被記起的一天,直接被遺忘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
所以,當大將軍派人來傳話時,兩個年老的嬤嬤都忘了保持穩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見牙不見眼,兩人拍手相慶,覺得一切苦盡甘來,姑娘被族長他們想起來了,她們的好日子也就來了!
然而,在仔細聽完大將軍的意思之後,兩個嬤嬤臉上的笑意還沒褪盡,心情卻往冰冷處消沉而去,大將軍竟是要將姑娘配給他麾下的一名小將軍,還是個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雙亡、無家無業的泥腿子;據說此人在跟隨大將軍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嬤嬤們不用過度腦補就可以想像那會是個多麼粗鄙的貨色!
於是兩個嬤嬤在經歷了極度希望與失望之後,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一個是嫌棄得不得了——比如李嬤嬤;另一個卻是想著姑娘終身有著落就好,這樣的世道,有個依托是再慶幸不過的事了,還挑個什麼!姑娘都二十歲了,林嬤嬤是這樣想的。
然而,不管眾人有怎樣的想法,別說當奴婢的無法改變現實分毫,就連當事人的意見也不會被人放在心上。事實就是,這名周氏大族的遠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給了一名曾經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將軍當妻子。
對一個仍然興盛中的世家貴女而言,還有比這樣的事情更糟糕的嗎?
有!
比下嫁給粗鄙男子更過分的是:這名粗鄙男子還不一定願意娶她!族裡來信,明確要求她在接下來難得的相處機會裡,讓她務必拿下這名男人,讓男人心甘情願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緊緊捏著信紙,力道大到將信紙給戳出兩個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燒著,臉上卻還能維持著淡然平和的樣貌,她是個幼年就失去爹娘護持的孤女,又被丟在尼庵裡吃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將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乾二淨,喜怒哀樂之類的張揚情緒,早已不再輕易形於色。
淡然貞靜是她為了生存下來所練就的面具,無時不刻都牢牢掛在臉上,絕不崩落。即使是現在這樣怒火焚心的狀態,渾身氣到發抖,卻仍是撐著一張溫順的表相,連眼底的情緒也沒能讓人看出波動。
不,她不是生氣大將軍通知她將要把她下嫁給一個粗俗男子為妻這樣的小事。打從她失去至親、吃盡流離無依的苦楚之後,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貴女的架子,將自己的頭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塵埃裡。她對未來沒有指望,對終身的依靠沒有幻想,如果一輩子就這樣被遺忘在尼庵虛度過去,也是認命的。
她以為吃苦受罪就是現在這樣的情況,然而,這封來信,讓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與羞辱她其實還有得受,還能更受磋磨。
信上說著:那位被大將軍倚重的將軍,將會攜帶家眷經過這兒,順道將她捎帶回京城。
信上說著:大將軍希望將她許配給那位將軍。
信上說著:那位將軍有個指腹為婚的粗鄙未婚妻,大將軍認為那名女子完全不適合當他心腹下屬的妻子,對他前途無益。所以,大將軍要求她——務必趁著這次同行的機會,一舉將這名將軍給拿下;最好回京就能順利成婚,若能中途就讓他將那未婚妻給拋下最好。
這樣的一封信,訴說了太多訊息,也讓她怒火焚身,卻沒有反抗的餘地。
她只是一個孤女,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須對家族有所貢獻,不然,她就會失去家族的庇護……
所以,就算她身上有著世族貴女與生俱來的自尊自愛自重,如今,卻也只能做著最卑鄙的事——從一名鄙婦手上搶來一名鄙夫……
這真是太糟糕、太可恨了!
將手中揉得不成樣子的紙團使力拋進腳邊的火爐裡,冷冷看著它很快被火舌吞沒,化為灰燼。
她恨著這張紙上所寫的一切,卻只能照做。
這樣無力反抗的感覺,雖然這些年來一直存在著,卻從未像這次讓她覺得如此糟糕過。
糟糕得令她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喂,紀智,你說說看,大將軍突然飛鴿傳信,讓我們特地繞到明州幫他接個女人是什麼意思?」埋頭趕了一天的路,直到終於趕到了一處曾經路過的半荒山村歇息過夜,眾人吃飽喝足,才又有說話聊天的心情。王勇蹲在火堆邊,腆著飽足的肚皮問著公認頭腦好的紀智。
紀智挑挑眉,要笑不笑地道:
「這事問我可是問錯人了,你該問宋二子。收鴿子的人是他,而且他跟在大將軍身邊最久,肯定是比較瞭解大將軍的想法的。」
幾人將目光移向宋二子,見他這個向來寡言的人依然一副聽若無聞的死樣子,也懶得費口舌去撩他,反正怎麼撩也挖不出他一言半語。這傢伙對大將軍忠心耿耿,有些就算不用保密的事,他也是從來不肯說的。
當然,宋二子現在身為頭兒的親兵,對頭兒的忠心也是沒話說的,雖然很難說對哪位比較忠誠,不過總而言之,跟這個不愛多說閒話的人聊天,就是件自找麻煩的事。
吳用拿著一根樹枝挑著火堆,讓火勢維持著燒旺的亮度,接過這個話題道:「我就猜著,那個女人該不會是大將軍看上想納進府的吧?我倒是曾經聽人說過,那明州的「淨檀庵」就是給那些高門貴女避難清修的地方,裡面都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保護得很好。」
「被保護得很好?那就是說沒吃過苦也沒被蹭蹋過,這間尼庵不是幹那種半掩門生意——」王勇話還沒說完,就被吳用砸來的一根木柴給打斷。
「胡說什麼呢!那是大將軍家的家廟,裡頭養的可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野尼姑!你說話小心點!」紀智警告道。
「就私底下說幾句,又怎麼了!」王勇揉著被砸到的小腿,下巴朝宋二子抬了下,「反正這種閒話,宋二子也不會多事的對大將軍說,是吧?」
宋二子被這樣一提,也不得不開口:「我們這些軍漢是什麼德性,大將軍還不清楚?都是一群口花花的,也沒真有什麼壞心思。誰會揪著這些閒話生事?就算想生事,也沒人理會。」
「哼。」紀智冷笑。
王勇就算再粗枝大葉,也瞧出來不對勁了。推了推一邊的周全,問道:
「喂,周全,我怎麼覺得紀智好像看宋二子不順眼的樣子?」
「你現在才看出來嗎?」周全悄聲回道。
見周全聲音那麼小,王勇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追問:
「他們這是怎麼了?咱整日整夜的都在一起,也沒看到他們幾時吵架了啊,怎麼現在就一副已經吵過的樣子?」
「雖然我不太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我猜一定是跟要去明州接的那個女人有關。」周全隨口說道。
「不會吧!難道是在爭風吃醋?他們看上同一個娘們兒嗎?」王勇衝口驚道。
話才說完,兩根樹枝從不同方向朝他砸來,王勇一時沒閃避成功,被敲中肩膀與額頭,跳起來哇哇叫疼!
「宋二子!紀智!你們幹嘛丟我啊?!」
回應他的,又是兩截頗為粗壯的樹枝。王勇抱頭鼠竄,嚷叫道:「你們這樣聯手打人,是被我說中了還是沒說中啊?打人沒關係,給個答案讓我死個瞑目啊!」
「王勇,你就抓緊時間歇著吧,等會還要值夜呢,別光想著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