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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湛露

  可是無心問出的這個問題,會讓母親有這樣大的反應更是她想不到的。

  那一晚,她莫名其妙地被罰了跪。那一晚,第一次見到母親流淚……

  第二天,母親一邊為她跪得紅腫的膝蓋上了藥酒,一邊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對她說:「雲兒,娘有些話只能對你說一遍,你要死死記住,一定不能忘!否則我們娘倆就是死路一條,明白嗎?!」

  母親那鄭重其事且嚴梭無比的神情嚇住了她,她只得怔怔地點頭。

  「你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孩子。但除了你和娘,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秘密!」

  「我是……女孩子?」四歲的她還是傻乎乎地不懂,「那為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不過她的疑惑很快就被欣喜給取代。她笑著說:「娘,我想做女孩子。」

  女孩子就能穿那漂亮的裙子,多好啊。苑霞一天到晚有漂亮的新裙子穿,而且整天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新髮型,新脂粉,新首飾。她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看到苑霞的新衣和髮式就有莫名其妙的好感,明明她很討厭苑霞那種飛揚跋雇的樣子啊。現在她明白了,她喜歡的只是衣服和首飾,還有那漂亮的妝容,與她本人並無任何關係。

  但是她天真的話語,卻換來了可怕的回答--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她稚嫩的臉上,甚至將她打得跌坐在地。她嚇呆了,捂著疼得火辣辣的臉,看著那面目猙獰的母親,竟不敢哭一聲。

  「記住,你只能做男孩子!你要忘記自己是女孩子,而且永遠不許對任何人提起!」

  「為什麼……」她顫聲問。做女孩子有什麼不好?苑霞不是也很得老太太的寵愛嗎?她照過鏡子,知道自己長得不醜,若是換了女裝應該會比苑霞好看,她不理解娘為什麼不讓她做女孩子。

  母親瞪著她,氣勢洶洶地說:「人心都是勢利眼!你知不知道娘帶著你在這裡生活有多難?娘還指望你將來出人頭地呢。一個女孩子,最多就是嫁出去,嫁人的女孩兒如撥出去的水,能值什麼?只有男孩子才是能做大事的!你看看少良在府中有多得寵,就該知道到底是男孩兒好還是女孩兒好!」

  她聽了還是借借懂懂,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的意思,但是母親那張可怕的臉她卻牢牢記住了。

  為了不讓她是女兒身的事情被人發現,母親從不讓下人為她沐裕更衣,在她五歲之前,這些事情都由母親親自為之。她五歲之後,母親乾脆讓她學會自立,只有讓她盡快忘記自己的性別,才是隱瞞真相的更好方法。

  但是,她怎麼可能會忘記事實的真相?

  每次沐裕,都可以看到自己逐漸變化的身體。十二歲時,在裕盆中看到的那抹嫣紅血漬是她初潮的開始。無論每月一次的疼痛失血讓她臉色有多蒼白,身體發軟無力,她都得裝作沒事的樣子,微笑著和所有人保持一段距離,只因為離得越遠,自己就會越安全。

  但是不期然的是,竟被那雙黑眸給盯上,被人用目光一點一滴地剝離罩在身上十幾年的那層保護衣,被人這樣輕輕鬆鬆地拆穿真相。

  該怎麼辦?她和娘苦心隱瞞的秘密被人牢牢接在手中,她要帶著娘立刻出府逃走嗎?可是……就算離開這裡,她們也沒有謀生的能力,她要如何養括自己和娘?而且以娘那驕傲強悍的性格,又如何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或許……她該殺了方少良?一瞬間,那惡的念頭在腦海中陡然閃過,然後她就被自己內心深處的陰暗給嚇到。她從來都是與人為善,任人欺負都微笑以對的,如今怎麼能生出這樣可怕的想法?

  立刻將心中那惡的那一簇鬼火狠狠掐滅,她當然不會真的選擇殺人這種愚蠢的方法,用一個愚蠢去掩蓋另一個愚蠢,結局已經不言而喻。

  但是,除此以外,她還有生路嗎?

  方少良走時從她這裡要了一盞燈籠,說是路上太黑,看不情路。其實他大少爺來時天色已經很暗了,他還是沒帶燈籠,可見這短短的一段路並不難走,而且在方府中到處都掛著燈籠,不到難以辨認路徑的地步。

  這不過又是他的一個伎倆吧?曲醉雲漸漸地已經能摸情他的一些心思了,借了燈籠,總有還的一天,他便又有借口過來了。

  相安無事了那麼多年,縱然他知道了她的真實性別,本可以選擇沉默,任她自生自滅不用理睬的。她姓曲,又不姓方,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若他只是貪圖她的容貌,這樣一再進犯挑撥,不是也在給她找麻煩嗎?

  倘若真的逼出了她的秘密,惹惱了老太太,她和母親會被趕出方府吧?這才是他想要的結局嗎?

  曲醉雲內心無比煎熬,因命運被人握在五指間,任人衷玩。這世上為何會有個人叫「方少良」?為何她會被鎖在這小小的院牆內,進退維谷,舉步維艱?

  第4章(1)

  曲醉雲再見到方少良卻是十天之後了。因方怡藍說自己前幾日生了一場小病,所以有好些日子不能過府探望老太太,讓方老太太不禁對自己這個命運多外的女兒心生憐惜之意,遂作主拿出二百兩的體已銀子來,為女兒辦個席面,說是沖一衝之前的晦氣。

  方府中一般除了逢年過節和幾位重要人物的壽誕,很少這樣大擺宴席,所以這在方家也成了一件大事。對方怡藍羨慕嫉妒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看在老太太這樣熱心張羅的分上,人人又不得不賞臉來赴宴,畢竟白吃白喝也不損失什麼。

  設宴這一天,東府很是熱鬧,不僅各家的人都到了,還有本地一些方家的近親也過來湊熱鬧。方老太太大手筆,請了本城最有名的兩個戲班輪番獻戲打擂台,一眾少爺小姐和夫人姨太太們都是戲迷,不禁熱烈討論了起來。

  「若論這苦情戲啊,當然是青彩戲班兒演得最好,上回老太太壽誕請他們來唱『月娘淚』,看得我眼淚就止不住地流。至於拱武戲班還是武生戲最好,打起來熱鬧好看,身段兒也漂亮。」方府最愛看戲的是二老爺方世書的二姨太秋荷,每次看戲她都比別人更加熱絡上心,而且最愛揪著戲班的表現說個不停。

  但方世言的正妻二太太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提醒著,「今日可不是妹妹的場子,你就安靜些吧。你想看什麼戲,等你過壽時再點,今日既然是給怡藍妹妹辦的酒宴,自然是怡藍妹妹先點戲。」

  雖然方怡藍今天面上大添光彩,但她是低調慣了的人,此時見二太太公然拿自己去折秋荷的面子,生怕會給自己找麻煩,便笑道:「還是請老太太先點吧。」

  戲牌送到面前,方老太太卻笑說:「今天是給你辦酒席,自然是你先點。你不要怕別人說什麼,有我給你撐腰呢。」

  方怡藍淺淺一笑,只好將戲牌收回來,先點了一出「萬園春色」,這戲講的是一戶有錢人家多子多孫且趣事不斷的故事,最是熱鬧好看。大戶人家辦宴席,多點這一出。

  幾位太太和姨太太知道她點這齣戲意在討好老太太,因此,表面子上都點頭說「點的好」,在心裡卻又暗暗地撇嘴冷笑。

  方少良正好從戲樓下面走上來,方老太太看到長孫來了,便喚他,「少良,你也點一齣戲吧。」

  他一眼瞥過去,看到坐在方怡藍身後的曲醉雲,兩人目光一對,她立刻將視線移開,很不願再瞧他一眼的樣子。他勾唇一笑,「給姑媽辦的酒席,卻讓我點戲,這不大好吧?老祖宗您點過了嗎?」

  「老祖宗」這稱呼,全府只有方少良一人這樣叫,每次這樣叫都帶著幾分孫子討好奶奶的味道。

  方老太太最是寵溺他,立刻笑答,「你就算是替我點一出好了。」

  方少良笑著接過戲牌看了看,忽然歪著頭問曲醉雲,「雲弟喜歡什麼戲?」

  她悶聲道:「我平日也不怎麼看戲,對這一點都不懂。」

  「也是,還是女人們更喜歡看戲。」方少良聳了聳肩,「其實我也不大懂戲,不過老祖宗既然讓我點了,那我就勉為其難點一出吧,點得不好,你們就不要怪我了。」他對站在旁邊等著人點戲的戲班班主說:「你們班子裡有沒有能唱《木蘭從軍》的?」

  班主陪笑道:「大少爺點的這齣戲不常演,不過還是可以唱的。」

  「那就這一出吧!不用唱整場,把最精彩的那一折唱一唱就好。」

  方老太太在一旁問:「最精彩的是哪一折?」

  方少良回頭答道:「就是最後一折,唱的是花木蘭從軍歸來,脫戎裝換紅妝,那一折我記得叫--『驚艷』?」

  班主笑道:「大少爺說的沒錯,是叫『驚艷』。這戲是從古詩(木蘭辭)中改過來的,這一折中原詩詞保留的最多也最全,幾位夫人小姐們應該都耳熟能詳,聽上一遍,就能跟著唱幾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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