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不以為然的眼光,她連忙解釋:「其實也還好啦,你知道嗎?賣房子其實滿好賺的,當初妍姐告訴我年薪百萬我還不信,沒想到真的有可能欸,對了,妍姐是我以前的房東,也是賣房子的,我會投入房仲就是她的關係,如果不是她,我還不知道要失業多久呢。」
夜市越晚越熱鬧,原本擔心他不習慣這麼嘈雜的地方,沒想到他竟顯得怡然自得。
他們挑了個人比較少的攤子,點了蚵仔煎和甜不辣。
「你另外那個弟弟呢?」
「我大弟完全不同,他不愛花錢只愛讀書,現在正在成大念研究所。」
「學費也是你出?」
「嗯。」她吃完甜不辣,開始朝蚵仔煎進攻。「國立的沒多少錢啦,而且他很省。」
「你的父母呢?」他無意探人隱私,但他真的關心。
「他們年紀大了。」
除了大弟的學費、小弟的卡債,想必還要支付父母的生活費,這麼重的擔子她一肩挑起,不會被壓垮嗎?
「喂,你吃不吃臭豆腐?」
「你吃我就吃。」他牽起她的手,在摩肩接踵的夜市人潮中前進,「還有,別老是叫我喂,好像我沒名沒姓一樣。」
她想掙開他的手,但他握得很緊,所以只好裝沒事的由他牽著,心頭小鹿卻不停的亂撞。
他們共享一盤臭豆腐,另外他叫了一碗份量十足的魷魚羹面,在大熱天吃出一身汗。
「哇,好過癮。」
不久,他發現新大陸。
「太好了,對面有家冰店,走,換我請你。」
他們進入那家看起很貴族化的進口冰淇淋店,果不其然,一球就要一百多塊。
「好貴喔。」她咋舌。
「慶祝成棒隊旗開得勝,再貴也值得。」
聽他這麼說,她開心的頻頻點頭。
他們合吃一客香蕉船,吃完以後又加點一客「火山爆發」,當侍者送上時,她瞠目結舌的看著冰淇淋上的仙女棒冒出滋滋火花。
「香蕉船是慶祝成棒隊。」火花緩緩熄滅的時候,他說:「火山爆發則是慶祝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看她好奇的研究著冰淇淋的火山造型,怎麼都捨不得吃,他索性拿起湯匙挖了一小口送到她嘴邊,她天人交戰片刻,還是張開嘴巴吃了,不吃融化了多可惜啊!
她一口一口慢慢品嚐,任由自己沉溺在幸福的海市蜃樓之中。
「喂,你還沒說要慶祝什麼。」
「我說過了,我不叫喂,我叫……」
「誰管你叫什麼,好啦好啦,沈勁言,好啦,算你狠,勁——言,這樣總行了唄?」雖然一肚子冰,她卻滿臉燥熱。
「行。」他心滿意足的宣佈:「火山爆發是要慶祝劉邦明被開除。」
「這就叫做天理昭彰。」遲來的正義讓她既快意又欣慰。「謝謝你幫我出了一口怨氣。」
「這是我欠你的。」
「那倒是。」
「可是我早就彌補過了,不是嗎?」
「你是說那杯水?」
「還有被你罵過一千次的……」
「混蛋!」
他們一齊說出那兩個字,接著一齊笑開。
雨過天晴。
笑夠了,她忽然想到——
「可是劉邦明是沈副總的人,這件事他沒意見嗎?」
「原來你也知道。」
「聽說他超會耍陰的,公司裡每個人都防他三分。」
「哼,我已經握有他的把柄,諒他再囂張也沒多久了。」他挑起眉。
她小心翼翼的問他:「你要大義滅親?」
「親?」他嗤笑一聲。「這世上只有阿嬤是我的親人,其他的都不算。」
「你的意思是沈副總和你沒有血緣關係?可是大家都說……」
看到他瞬間凝結的眼神,她閉上嘴巴。
「我很清楚大家在背後說我什麼,『混血王子』,對吧?」
他嘲諷的語氣令她噤聲不語。
「我的身體裡的確流著沈家高貴的血液,但也存在著不被認可的基因,那就是我的母親,『混血王子』說穿了就是私生子。我是個私生子,你明白了嗎?」
她打了個寒顫,不是冰店的冷氣太強,而是那濃得化不開的自嘲與鄙夷,令她從骨子裡感到寒意。
「我母親生下我之後就自殺了,至於父親,我對他的概念僅止於他的姓,因為我姓沈,所以我想他應該也姓沈。」
她阻止他:「勁言,你不要再講了,我只是個外人。」
他才不管。
這些事,他只跟宛心提過,而她聽完之後告訴他:「忘了你的過去,別讓它成為絆腳石。」
宛心不是外人,可是她打從心底瞧不起他的過去。
「退伍之後,我在一家電機廠跑業務,有天,一個律師突然來到我家對我出示一封遺囑,上面寫著我是我父親的第二順位繼承人,直到那時我才知道,赫赫有名的揚聲企業負責人沈伯雄竟然就是我的父親;而他一個月前死於飛機失事,同時罹難的還有他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他與銀行家千金的婚生子沉毅行。」
「啊!」
驚訝令她說不出話來。
不說話也好,此刻的他,恐怕是憤世而易感的,安慰,不過是隔靴搔癢;而同情,則不啻是另一種傷害。
「別人都以為我會像中樂透一樣的欣喜若狂,可是當時我的直覺反應卻是拒絕,拒絕突如其來的一切、拒絕與沈家的關係、拒絕揚聲企業的繼承權。」驀地他笑了,右頰的凹痕充滿著苦澀。「王泠,你一定覺得我很笨吧?」
她趕緊搖頭。
「是我父親害死了我媽,要不是他,我媽也不會自殺。」他似乎強忍著內心的激動,臉部線條十分僵硬。「而且我想,他之所以把我排進繼承行列,只是因為我的身體裡流著和他相同的血液,並不是因為他愛我,要是他真的愛我,就不會一直在我的生命中缺席。」
「你氣他,所以不屑接受他的安排?」
「沒錯,可是氣歸氣,在考慮一天之後,我毅然決定接受,我要向大家證明,第二順位絕對不比第一順位差,我要為我媽爭一口氣。」
說完,他長長的吁歎了一聲,沉重的過去不可能遺忘,但說出來讓他輕鬆許多。
而她聽著聽著,突然懂了。
汐止老家後院裡的那個墓碑——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勁言,那時的你可真是破釜沉舟啊。」
呵,她瞭解他!
這五年來,他一直不敢奢望有人瞭解這段心路歷程,沒想到僅是外人的她居然能夠體會。
「我對生意一竅不通,何況是管理那麼大的一間跨國企業,可是大部分的人非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等著落井下石看笑話,我的『堂叔』沈仲雄便是其中之一。」
「難怪你沒把他當親人看待。」她想起沈仲雄的作為,忍不住提醒他:「勁言,薑是老的辣,你可要小心。」
「當然,沒有十成把握,我不會貿然行動。」他一直按兵不動,就是因為十成當中尚欠一成。
儘管他答得篤定,她仍感到憂心;而她的關懷,給了他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溫情。
「王泠,既然劉邦明走了,回揚聲的事你要不要重新考慮一下?」
沒想到她一口回……
「決定投入房仲業的那一天,我就對自己發誓非拼出一番成就不可,而現在我不過才剛起步而已。」
「你的野心一定要這麼大嗎?」
「不是野心,是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
他懂。
原來王泠和他,根本就是同類型的人呵。
「要是,全力以赴仍辦不到呢?」
自從他進入揚聲,便無時無刻不以「全力以赴」自我砥礪,也就是因為這樣,他總是處在戒慎恐懼當中。
他想知道,她會不會也有著同樣的戒慎恐懼?
對於這個有深度的問題,她認真思考了好久。最後,她說:「那只好認了。」
「認了?」他訝然失笑。「就這樣?」
「不然還能怎樣?有盡力就好了咩。」
回程,他載她。
「喂,你有多久沒碰機車了?」看到他的動作有點生疏,她不禁擔心。
「不久,五年而已。」
「五年?」她想跳車,但又怕摔死。「我看還是我騎好了。」
「想都別想。」他加快速度。「怕的話就抱緊一點。」
性命比矜持重要,她緊抱他的腰,害怕的閉上眼睛,但隨即又睜開,用力的拍著他肩膀。
「喂,要是我死了,你要負責幫我小弟還卡債,如果他去坐牢我爸媽會傷心的,還有我大弟的生活費要按月匯不能斷,我爸媽希望他能讀到博士甚至出國留學,還有我爸媽……」
他轉過臉,大笑著說:「你放心,一切有我!」
她看著他那若隱若現的酒窩,突然間安心了,她在逐漸的加速中閉上雙眼,車子一陣顛簸,將她的身體往前震,整個人貼住了他。
一切有我!
她放下重擔,將自己全然交給他,雖然只有十分鐘,但她告訴自己不能貪心,對於不屬於她的人,短暫擁有已是奢侈。
她知足,他可不。
他故意繞道而行,在車少的路上重溫掌控速度的快感,也拉長與她貼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