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不絕,他的名字,念來有些繞舌,不絕不絕,精力源源不絕呀?
銀貅笑了,伏在右半邊榻上,雙手托腮,這姿勢,方便她將他看得更仔細。
她印象中的人類皆是軟綿綿,風一吹就會倒的柔弱小東西,無論雄的雌的,都沒有強悍力量。然而在他身上,她卻感覺到一股堅毅不屈的味道,很濃,如他名字一般,不絕。
「我怎麼覺得……你比較像凶獸呀?人類不該如你這樣呀,應該要小小的、軟軟的、弱弱的,可愛可愛的才對嘛。」銀貅嘀咕自語,托頰的手空出一隻來,撫摸他挺直鼻樑,再往下挪,來到薄抿嘴唇。
這嘴唇,吻她的同時,喊她小蟬,是那跳窗奔逃的雌人類之名嗎?
她討厭他那樣喊她,因為,她不叫小蟬,所以他喊幾次,她就咬他幾回,他肩上三個牙印,便是這麼來的。
纖纖玉指,正在他唇心畫圈圈之時,炯亮黑眸張開,迎上她的。
哎呀,又來不及逃了。銀貅心裡懊惱,她怎會貪看一隻雄人類的睡顏,看到忘了天南地北,錯失離開的大好時機呢?
方不絕泰半視線全落在身旁精神奕奕,明明被他折騰大半夜卻不見倦容的小女人身上。她赤身裸裎,白玉肌膚彷彿正散發柔和光芒,上頭有他縱情肆虐的紫紅吻痕,像花,綻放在她嬌軀上。兩條勻淨的小腿屈彎著,在半空中不住地前後搖晃,又圓又翹的嫩桃臀兒顯得鮮嫩可口,而且,頑皮的手指依然擺於他唇上,連一絲欲收回的矜持與困窘也沒有。
他以餘光瞟一眼窗外,天色尚早,魚肚白的蒼穹染有些許晨曦橙光,園裡寧靜無聲。
「時候還早,怎不多睡些?」他甫脫口,似乎察覺自己流露過多關懷,神情僵了僵,口氣生硬:「你在方家沒有任何必須插手之事,服侍公婆,免;煮飯洗衣,免;操持家務,免。不會有人逼你早起,更不會有人膽敢說嘴,你大可隨心所欲,只要別惹是生非,安分些,當你的方家少夫人,所以……你可以再睡,睡過了午時亦無妨。」說這麼多,最後兩句才是重點。
她在這裡的責任……沒有。
只要她擁有那般特殊的八字,便太足夠了,方家及他所要的,也正是如此,即便她淪為混吃等死的吃閒飯角色,亦沒有誰敢苛求她,他不需要她賢慧伶俐,不需要她相夫教子,只需要她乖乖待在方家。
或許,她可以為他生幾個孩子。
銀貅聽不出他語句中的柔軟,她心思不夠縝密,大剌剌的回話。
「我不累呀。」她神清氣爽,臉色紅潤,身體被他餵飽飽,慾望滿足暢快,何來疲累之說?
「這是嫌我不夠賣力?」挑釁是吧?挑釁他昨夜太輕易放過她了,是吧?
「不會呀,我覺得……很棒,很舒服。」爽快便大聲說出來,是獸類最不造作之處。雖然無從比較,她這隻母貅才剛成熟,不夠身經百戰,一切全按照與生俱來的本能,求偶、示好、追逐,不用誰來教,他們便會懂會做。
方不絕起身拾衣,冷笑間,套回衣褲。「你還真的……絲毫不懂扭捏作戲,面對慾望,誠實得教人想為你鼓掌。」
銀貅這回倒看出他繃緊的怒氣,反問:「你不覺得很棒很舒服嗎?」只有她單方面享樂到?
他目光沉沉,回視她。
「不,我與你同感,完全贊成你的說法。」昨夜的一切,很棒,她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歡愉。如他所言,她很誠實面對慾望,快樂時,盡情享受,貪婪索討,拋掉女性矜持,主動吻他抱他糾纏他,可她又無比矛盾,他以為她豪放老練、敢玩敢鬧,偏偏有時她又變得像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一臉好奇,對他的身體、他的舉動、他的愛撫、他的進佔顯得樣樣新鮮、躍躍欲試。
他承認,自己故意捨棄溫柔,帶著嫉妒的惡意──嫉妒那些不知名、沒有臉孔的男人,擁抱過她的每一個該死的男人──沉潛進入柔軟芳馥的溫暖之中,迷亂在她似水般溫潤的緊縛,抱持著弄哭她的壞心眼,奮力馳騁,搾取她嬌嬌媚媚的呻吟,尋求快慰歡娛。
她讓他覺得困惑,困惑於她的冶艷與清純,困惑於她的熱情與天真,困惑於他所認知外傳的她,與真實面對過的她,竟有所差別。
「那就好。」這種事兒,本來就該雌雄同歡才公平,她可不想只有她一隻感到痛快。
「你再睡一會兒,我會差人替你送膳,你別擅自離開海棠院。」說完,他便走了,連頭也不回。
銀貅望著他的背影好半晌,一絲惘然襲上。
「人類真是陰晴不定的動物,昨夜明明那麼熱切,早上醒來卻換上另一副嘴臉,怪哉。」銀貅捉摸不住方不絕這個「人」,本以為他和她一樣,都愛極昨夜那一切,她還想,既然兩人都醒了,就再重溫一回歡快,哪知他卻匆忙離開。
算了算了,他走了,她也不多留,該是瀟灑閃人……是閃貔貅的好時機。
銀貅跪坐於凌亂喜帳之間,柔荑輕揚,烏絲剎那褪去濃墨色澤,由髮根開始,潑散的銀亮筆直暈開,漂亮的飛螢四散,一時之間,屋內銀芒迸射,裸軀包裹其中,碎銀星光玎玎閃閃,那襲天羽霓裳重新變回她身上,銀燦美人恢復真實原貌。
她輕笑下榻,自鳳冠上摸走幾顆珍珠,準備帶上路當零嘴,補充消耗的體力。
她想,她會記住他的名字,方不絕。
可惜,他不知道她叫什麼。
不過,他也不需要知道。
應該是無緣再見吶。
一記優雅旋身,美人身影何在,只剩點點銀光,細碎如粉,飄揚半空,待其散盡,屋裡,什麼也沒有。
園西一座楠木大廳,包圍在花牆之內,錯落的奇石假山佈景巧妙,地處清幽樸雅之間,蓊鬱綠樹扶疏,襯托廳園之美。
一名美婦,在大廳裡忐忑不安,手裡熱茶端起又放下,不時詢問身邊伺候的小婢:「人來了嗎?」,已問了不下十次。
溫熱的茶.在舉落之間,早已涼透,茶香不再。
「夫人,少爺來了。」
此句話,無疑是美婦的特赦,她「叩」地擺下茶杯,起身相迎。
「不絕!不絕——」
「娘。」方不絕搶在美婦即將跨出門坎前,進了大廳,攙扶她,並領她落坐,吩咐小婢重新斟倒熱茶,來溫暖美婦冰冷的掌心。
「詛咒破了嗎?詛咒這樣就算破了嗎?」方母的美麗中夾帶長年來的憂懼滄桑,眉心皺紋,早已是無法抹平的深刻,仍無損她精緻溫婉的氣韻,只是此時的她臉上寫滿擔心,頻頻追問兒子。
「我不知道,但或許沒有這麼容易。」方不絕無法扯謊,只能婉轉回道。
「大師明明說只要找到那個時辰出世的女子,迎她入門,我們方家的九代詛咒就能破解呀!」
「娘。」方不絕將小婢端來的溫茶,連同方母顫抖的雙手,一併包握在大掌間,安撫道:「別急,我們盡人事聽天命,該做的,都努力做過了,接下來就交給命運吧。」
他為了使母親安心,已盡力做到她每一項要求。她為他取名「不絕」,希望方家第七代不要斷絕於他;她要他退居方家產業背後,不以當家身份拋頭露面,減少暴露在危險之中的機會;她要他出入皆有護師左右跟隨;她要他尋找擁有破咒生辰的女子,無論美醜、年紀、家世,用任何手段都要娶之為妻……每一件他都做到了,可是母親仍舊擔憂恐懼,生怕方家獨子會再應驗連續六代皆發生的憾事。
「不行!不能交給命運,我們方家的命運太可怕,不絕……」方母哽咽。
「娘,放寬心,我相信會有所改變。」
這句話,稍稍削減方母的焦慮,加上方不絕堅定的眸光,終於使她破涕為笑。
「對對對,會有所改變的,我們已經娶了陸小蟬,她的八字能夠替我們方家破咒……」方母喃喃自語,邊說邊點頭.邊點頭又邊笑。
方不絕舉杯餵她喝了一小口熱茶,她眸子一揚,又問:「那位陸小蟬……昨夜沒大吵大鬧嗎?我們方家用大筆錢財買她進來,她能甘心嗎?外傳她性子暴烈偏激,每遇不滿之事便砸毀週遭東西、丟傷左右婢女,她給你排頭吃了嗎?」
「沒有,她很乖巧。」
方母不能置信地挑眉,彷彿聽見他撒了個天大謊言。「娘不在意陸小蟬的個性及外界傳言,今天就算她是個惡名昭彰的匪徒,娘也會要你娶她,所以,你不用替她說謊騙娘呀。」
「我沒有說謊,是就事論事。我很清楚流傳於南城,關於她的點點滴滴,只是,昨夜與我洞房的小蟬,確實……很不一樣。」不由自主地,他竟想替她說話,澄清娘親對她根深柢固的壞印象。
腦海中輕易浮上那張脫俗絕艷的俏臉蛋,那不是一張賢慧溫順的容顏,以「野媚」來形容或許貼切些。細而飛揚的眉,帶點不羈及難馴,一雙眸子像摻進光芒一樣明亮,並非水汪汪的含淚清妍,而是燦明慧黠的炯靈有神。她有不甘嗎?自始至終彎彎上揚的紅唇,可不是這麼說的,她沒有吵沒有鬧,沒有與他爭執,沒有與他頂嘴,沒有被迫成親的尋死覓活,雖然丟了一地嫁裳,也不過是姑娘家使使小性子的表現,不足以為她冠上「潑辣」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