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令她皺眉討厭的,不是鼻間嗅到的氣味,而是繚繞於池邊的可惡白霧,總是搶在她靠近之前,咻地冒出來,形成薄薄屏障,阻隔她與他——分明是不遠的距離,卻遠似天與地,看得到,摸不著。
他在池中央,正消減對她的回憶嗎?
他一點一滴地,把她給遺忘掉了嗎?
那叫淨化?她跟他相處的記憶骯髒嗎?所以必須以「淨化」這個可惡的詞兒來抹殺掉它們?
手兒前探,不意外地碰到阻礙,霧牆上,平貼著她的柔荑,她甚至可以用額心傾靠其上,而不會穿透白霧,跌入池水裡。
黃泉及人界的時序是有落差的,她來來回回,有時在黃泉池畔待上好坐天,回到人界已經是十日後,黃泉裡沒有她能食用的金銀財寶,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那兒,安靜且無助地看著方不絕,她必須進食,為了腹中的孩子,她吃飽飽睡好好,養足精神,再到黃泉去見孩子的爹。
方不絕知道她日日都來,以黃泉時序來算,他一日見她的次數,十根指頭數不完,幾乎是她剛走沒多久,又嚷嚷著她來了。
她的韌性和堅持,幾乎要教他折服。
她總是徘徊在池畔,悠閒地走著,累了的話,便隨意盤腿坐下,或是側靠霧牆躺著,細細地說話,好似害怕他會忘掉那些,所以她努力重複,要他不要忘記,初掀紅蓋頭,共飲交杯酒,兩人同食一碗飯,枕畔相依偎……
你記得嗎?那時我不懂你為何把一塊紅布蓋我頭上,又一把掀開它……不要忘哦,你不要忘哦!
你記得嗎?那可是我頭一次喝到「酒」,味道是什麼我忘了,但我記得你壓下來的唇……不要忘,不要忘!
她每一句以「你記得嗎」為開頭的話,聽進他耳裡,都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忘」,她不厭其煩,提醒著,重溫著。
他記得,他沒忘,池水泡得再久,他仍是對於她的一切,記憶深深,不用她一再提及,加深他的印象,他亦能清晰回想他與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共享過的每一分甜蜜。
她每次來,身形改變都相當明顯,現在已能看見小腹可愛的隆起,還不到笨重的程度,原本便屬纖瘦的體型,挺著肚子,很難忽略掉。
她輕撫腹間,閒話家常一般說著往事,或是驚呼孩子動靜,那副誘人美景,使他好想靠過去,幻想以耳朵靠在她腹上,聽聽孩子的胎動,好想、好想……
他更想出聲求她別再來了。
乾乾脆脆離開吧,不要讓他產生「希望」,希望與她一起對抗生死的隔閡,無視黃泉地府的規範,為求廝守而痛快大鬧一場,那太自私愚昧了,他問著自己:
方不絕,你有力量保護她嗎?還是你根本只會變成拖累她的沉重包袱?
力量……
他是有察覺到身體深處擁有的力量,但對於它是什麼?從何而來?如何控制?全然一無所知,他並不認為它足以替他改變現狀,他懦弱得無法去嘗試,因為賭上的,是她及孩子的安全。
於是,他只能選擇靜默地、無視地、貪婪地,任由她一再波奔於人界與陰間之中,到他面前來,一張開眼,便可以看見銀亮人兒映入眼簾,滿足著他自己的思念和渴望。
他用這樣的方式,見證孩子成長,並希冀著她的時時相伴。
正因為習慣了她在池畔的身影,所以當他首次面對空蕩蕩的池岸,遍尋不著那抹亮銀耀光,他在意外之餘,增添了擔心。
她怎麼了?
遇上了什麼事,或是……危險?
光是想到她挺著圓肚,又跳又跑,或許在哪裡摔了一跤,正抱肚呼痛,卻沒有誰在她身邊……
方不絕越是擔心,越是想偏了,沒有半絲樂觀。一開始他告訴自己,她只是臨時有要事,不得不去辦,所以沒空前來。他等待著,黃泉的時辰算法,他並不是很明瞭,黃泉沒有日出日落,但他可以肯定,在人界,應該過了兩日有餘。
她仍是沒來。
他腦子裡甚至勾勒出她無助哭泣、惶然害怕地蜷縮身子,而驚人刺目的鮮紅濡濕她的下身,她向他求救,喊著他的名,痛得臉色慘白,氣虛欲絕的模樣……
他煩惱得無法靜下心來,連池水亦感受他的焦躁,產生凌亂波動,非但淨化不了他的魂體,連他的思緒也冷靜不下來。
他坐不住!待不了!浸泡再冰冷的池水,都不及他腦海中她可能受傷待援的啜泣來得令他透骨皆寒!
方不絕猛然由池心起身,陌生的力量,在他急於去見銀貅之際,鷙猛地從四肢流竄奔走。
他的腿,有力跳躍,他的手臂,賁蓄勁道,他的身軀凌空飛行於黃泉昏暗陰沉的天空,他雖不會正確使用「力量」,它卻隨著他的意識,不斷飛馳。
快!要快!到銀貅身邊去!要見她平安,他才能平靜——光是這樣想著,力量就源源不絕出現,他不用費半絲氣力去硬擠或強逼,比起活在人間時的吐納眨眼更加簡單。
「慢!你要去哪裡?!」文判在他身後,緊追而至,總是溫雅文質的他,何時像現在,黑髮迎風亂舞,白袂剎剎翻飛,姿態不若以往淡漠悠哉。
方不絕不答,驅使力量,飛得更快,要擺脫文判。
捕獲一條鬼魂,對文判來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偏偏,前方凜目蹙眉的男人,並不是區區亡魂而已。
文判佔了地利之便,熟知黃泉地府的一石一水,他策動方不絕週身的石壁產生變化,企圖阻擋方不絕,石壁穿出成千上萬根的石柱,參差交錯,目的不為傷他,只想困住方不絕。
方不絕無暇去理解為何竄出速度極快的石柱,在他眼中竟慢若鵝毛降雪,輕易便能閃躲開來,是的,他看見緩慢飛過的鬼火,石柱之後的石龍攻勢,也慢得足以等他喝杯茶水再來閃,亦綽綽有餘。
文判並非不清楚方不絕要去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方不絕何以反應激動,他的生死簿上,寫得鉅細靡遺。
天知地知他知的事,不該洩漏到方不絕耳裡,所以……他憑的是直覺?
本能?
還是,愛?
才會讓方不絕敏銳地察覺到銀貅……及她腹中孩子有危險?
生死簿上,關於方家第八代的記載,被一筆抹消,換言之,那幾隻混種胎兒沒有機會出世,這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為錯誤作結。
「他們」準備在方不絕渾然未覺的情況下,收拾殘局,以不傷害神獸銀貅性命的手段,除去孩子,不願再給下一個百年的時間來緩衝。
上天的好生之德,前提在於「生」所當「生」,而不是脫序悖道,違反正規的錯誤存在。
今日,將有人前往銀貅面前,先說之以理,再動之以情,勸銀貅服下仙藥,她將感受不到絲毫痛楚,睡一覺醒來,腹中乾乾淨淨,再也不會噁心欲吐或食慾不振,更毋須挺著好沉好重的圓肚,腰又酸,背又痛,渾身毛病不斷。只消吃完藥,她輕鬆,眾神愉快,各得其利。
若銀貅拒絕,他們才會採用最下下之策,武迫。
不能讓方不絕介入,會擴大麻煩。
方不絕不會坐視不管天界即將去做的那件事,他怎可能容許妻兒在自己眼前受到一丁點傷害?
文判術法引出的石龍,展開二度攻擊,這回石龍齜牙咧嘴,猙獰數分,撲咬狠勁加劇,方不絕眸色一黯,雙掌熱燙,他握拳,對著直竄而來的石龍迎面正擊。
砰!
龐大石龍被徒手擊碎,滿天碎石如冰雹墜落,方不絕掌心火苗正熊熊燃燒,他無心深究火從何而來,為何不會燒傷他,更不清楚如何熄滅它。火苗攀緣著他的雙臂,越燒越烈,將他左右兩側臉龐映襯得橘紅凜冽。
第10章(2)
就在方不絕旋身要走之際,天際黑雲間冒出巨大無比的手掌,穿透重重闇霧,五指囂狂如蛛網張開,一把捕獲方不絕,猶如捏顆紅棗般輕易。
假如,沒有後頭緊接而來「哦!好燙好燙!」的呼痛,及被熱鍋灼傷似的松指猛甩,那就太完美無缺了。
方不絕藉此機會,頭也不回,衝破黑霧,遠遠消失於眾鬼差眼前。
「……」文判想歎氣,真的,很想不顧什麼禮教什麼尊卑什麼當人下屬要崇敬上司的迂腐觀念,重重地、不給人顏面地,歎氣羞辱那位黃泉之主。
「你那是啥嘴臉?!別以為我人不在現場,就看不見你臉上淡淡的鄙夷!」黑霧間那隻大手掌,指向文判,啐聲。
「屬下以為,我無能阻止方不絕,至少尚有您可信籟,好歹您是黃泉之主,萬萬沒料到,您同樣不濟事。」客氣的嗓,帶有笑音,以及完全不想掩飾的嘲弄。
黃泉之主會怕燙?
還像個小媳婦被燙著手,猛甩猛呼氣吹涼?
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你以為方不絕是什麼樣的貨色?!自從月讀淪為小山神一隻,不再插手管仙界要事,上頭那班傢伙急著找人頂替月讀的空缺,一隻神當然是擔不下來,所以他們計劃找金木水火土五隻,方不絕正好是那五隻之一,我打不過他天經地義。」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