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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決明

  說完話就走,她自顧自地說完了,滿足了嗎?這跟對著山谷大吼大叫有何差異?山谷至少還會迴盪她自己的嘶叫,而不是像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哀切切、孤伶伶地,填滿地府。

  他可以聽不見。可以嗎?可以嗎?!他聽不見她喊他,聽不見她說她與他是同類的天大好消息,聽不見她說她身體裡孕育著兩人的孩子,聽不見她渴望瞧見他流露將為人父的憨笑……

  銀貅被勾陳攬著肩,帶離池畔,一步,兩步,三步……她不死心地回首,看向池心不受干擾的平靜魂體,那麼美,那麼脫塵,那麼遙遠……

  她倏地掙開勾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躍進池內,嘩啦水花四濺開來,勾陳忙不迭要拉回她,文判阻止不了第一隻,第二隻倒讓他給及時攔下。

  「你不能下去!那池水若沾染上你或我的氣息,會使情況更槽!」

  看似一般的池水,是舀自昔日天山月讀天尊所處之蓮池,清澈乾淨,不帶坐絲雜質,污穢或雜錯的魂體只消在裡頭浸泡月餘,便能洗滌淨化。方不絕身上人類及貔貅血脈混合,造成他的魂體紊亂,必須靠這池水將其中一方較淡的影響去除掉,使他的魂體恢復完整。令文判意外的是,先前同樣情況的方家子孫前來,被洗去的,皆是貔貅那部分,獨獨方不絕,屬於人類的影響,已經消除泰半。

  池水裡滌盡「方不絕」的過往,要是勾陳碰到那些池水,恐怕會破壞掉整池天泉的效力,更甚者,還會使淨化中的「方不絕」陷入神智錯亂,魂體難以完整。

  「可小銀——」勾陳指著奮力往池心泅游過去的銀貅。

  文判只是搖頭,沒再多言,就連他,也不知道銀貅之舉,會帶來哪些改變。

  藕臂撥動著,任由池水浸濡衣裙,池水並不深,僅達她的胸口,但水中阻力強大,寸步難行,她費勁泅泳,冰寒池水,教人四肢凍得疼痛,若不是她胸臆內燃燒著熊熊激動,恐怕也忍耐不住。

  「方不絕!」

  這三字,成為她前進的最大動力,她喊著,喊給他聽,也喊給她自己聽。

  方不絕!

  無聲的世界,透不進任何聲音,沒有心跳聲,沒有吐納聲,什麼都沒有……對,本該什麼都沒有。

  是誰的名字傳了過來?好小好小聲,聽得並不特別清楚,太微弱了,偏偏在寂靜空間中,又變得無比巨大。

  方不絕!你真的很過分耶!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日子被肚子裡的臭小鬼們折騰成啥模樣?!我吃不好睡不著吐得天昏地暗,脾氣變暴躁,動不動就想哭,想起你丟休書給我時哭!想起你拿劍抵向我時哭!想起你抱我的時候也哭!憑什麼只有雌性要受這種苦?!你們雄性倒好!吃苦沒你們的份,享樂你們手腳倒很快!

  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亮,水的波動,近乎凌亂。

  是個女人。

  在哭嗎?嗓音怎麼如此顫抖?

  是……罵他嗎?

  方不絕,是指他嗎?

  他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連一絲絲都沒有。

  我可沒有忘記你對我的壞!我還沒有原諒你!我仍在生你的氣!要不是因為孩子,我才不要來找你——

  他好想……看看說話的女人是何種模樣?怎能一邊埋怨數落,又一邊聽來可憐兮兮?矛盾的嗓音好熟悉,好似聽過無數回,似糖如蜜,說來動人。

  你有沒有聽見?!你有沒有聽見我在跟你說話?!

  有,聽見了。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我們有孩子了,你跟我的。

  有。

  你和我都是貔貅耶……我好高興,當然並非你是人我就不高興,而是,你沒有排斥我的理由了,你再也不能說我是妖怪……我才不是妖哩,我是貔貅,你也是……

  方不絕,你怎麼都不理我嗚嗚嗚……

  他連她的哭聲都聽見了,甚至,感受到手臂被誰顫抖地握住,使盡搖晃。

  張開眼呀,快把雙眼張開,就可以看見她了,她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

  銀貅已經用盡了辦法。

  她游到他面前,搖他捶他打他,喊他叫他求他,他仍是那副沉眠模樣,不響應她的激動。她攀附在他冰冷的肩頸間,窩囊的淚水滴滴答答,一顆一顆掉落他膚上,再滑落池面,如雨水,激開小圈漣漪。

  「方不絕——方不絕——」

  「小銀你快回來!你泡在那池水裡恐怕對你的身體有傷!過來——」勾陳在池畔急嚷著,完全不管方不絕的死活。

  池中之人並未聽見勾陳的聲音,他的聽覺,仍舊滿滿只有那個女人,她的哭嗓彷彿貼在他耳邊,氣息紊亂,邊啜泣,邊說話,邊埋怨,叫著他好陌生的姓名。

  他抬動手指,細微地,在水面之下。她的長髮,撩過手背,糾纏過來,好長,好細,好柔膩;她的臉頰,貼在肩窩處,和著濕濡淚痕,好熱,好嫩,好溫暖。

  他,掙脫禁錮,神智從靜寂孤闃的無聲天地間離開,緩緩地、耗力地,睜開沉重眼眸。

  察覺纖臂摟抱的壯軀有了些許反應,肌理繃動,銀貅抬起頭,看個究竟。

  當他與她四目交會,回憶如湧泉,抑制不住,猛然汩汩冒出,池水試圖洗滌沖淡的過往,釋溶干池水裡的人間點滴、七情六慾、愛恨嗔癡,化為星光,一顆一顆,盡數襲回他的腦海,融回他的骨血。沒有忘,那些鏤刻在心上的種種珍貴,與她共織的幸福光景,他沒有忘,天山仙泉亦稀釋不了它。

  「小銀……」他沙啞而乾澀,呢喃她的名字。

  一股想放聲大哭的喜悅,存銀貅看見他用著她再熟稔不過的溫柔目光凝視她時,再也按捺不了,已經分不出是池水或淚水的狼藉小臉上,添上兩道新鑿的淚泉,嘩啦湧現——

  第10章(1)

  他將哭成淚人兒的她,牢牢按入懷中,不允許其中存在任何縫隙。氣力逐漸恢復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添加手勁,逼她柔軟貼合。

  她胸口激烈起伏,心跳如擂鼓,足見重逢相擁的滋味如何美好。反觀他,胸膛平靜,沒有吐與納的動靜,沒有規律有力的躁動心跳,那是魂體失去的本能,不再擁有的天賦,卻不代表他對此冷漠無感。

  方纔罵他罵得多麻利的她,良久良久也沒再擠出半句話,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那聲「嗚哇——」,以及後頭一長串淅瀝呼嚕的含糊了。

  「先離開池水吧,它還不曾有死魂以外的活人下去過。」文判要兩人上岸來,並仔細端詳方不絕的魂體變化。

  銀貅魯莽下水之舉,不可能讓他絲毫未受影響,可是說也奇怪,方不絕的魂體依舊清澄,週身光芒並沒有消減或黯淡。按理而言,淨化完成之前,忌諱一切外來干擾,昔日不過有只小鬼頑劣調皮,在某魂體進行淨化之際,好奇地將手伸進池裡攪和兩下,那魂體竟瞬間痛苦扭曲起來,即便迅速搶救,對魂體所造成的永久傷害亦無法彌補,無論魂體日後進入哪一輪迴道,注定不是癡傻便是殘廢。

  方不絕看起來卻沒有這個顧忌。

  方不絕將銀貅抱高,當他挺直身軀時,池水之於他,算是極淺,不似銀貅泅來時吃力,他絲毫不覺得池水有任何阻力,他的身體好輕,不單單是脫離肉體時僅存魂魄的鬆快,而是一種……更陌生的力量,從四肢百骸深處竄出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是的,他不知道,但他正在用它,莫名其妙的,仿若生前呼吸般簡單容易,他稍稍一躍,飛得半天高,再落下,他與銀貅已經穩穩當當地佇立在文判與勾陳面前。

  文判貼心地施法,替銀貅烘乾一頭濕髮及衣裳。

  「孕婦著涼就不好了。」他微笑道,銀貅回他更甜美的笑靨。

  「她泡過那種池水,會不會有後遺症狀?」勾陳比較擔心的是這個。

  「目測來看,沒看出不好的影響。」無論是她或方不絕,兩隻都看起來好得不能再好,還能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應該不用替他們擔心。

  「確定?」再提問的人,換成了方不絕。

  「你自身魂體的危險並不亞幹她。」文判提醒道。相較於銀貅,方不絕應該更煩惱一下自己。

  「我沒有覺得何處不舒服。」方不絕不是逞強,而是體內舒坦的感覺,好似掙脫了千斤重的束縛,不再受肉體禁錮,沒有累贅,但又不像他甫死之際,魂魄被鬼差勾出肉身時,那種「鬼」的縹緲游離。所以當銀貅一臉憂心忡忡地撫摸他臉龐時,他給了這樣的答案。

  「那就好。」文判可承擔不起未來的「天尊」變成癡傻或殘障這等嚴重的罪名。他維持俊秀雅笑,與被方不絕抱在臂膀間的銀貅相視。「你已經把想傳遞之事成功地告知方不絕,那麼……請回吧?」

  文判客客氣氣在趕人了。

  「呃……再讓我和他多說幾句話,可以嗎?」銀貅一點都不想走,抱住方不絕頸子的雙手環得更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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