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的那天,方不絕便死去了?
什麼叫他斷了氣之後,迴光返照?
他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
迴光返照之後,回到海棠院,模樣與平常沒有兩樣……
死在自個兒房裡?
有沒有可能與她發生爭執?
可那日……他回房之後,撞見她來不及變黑的銀髮,他指責她,說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聽她囉唆,要她離開方家,他還寫了休書,丟給她,她氣極了,掉頭走人,然後呢?然後接下來的他怎麼了?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什麼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這句話,並沒有任何詭異之處,無論當時是誰見到她的原樣,都會如此質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時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沒有震驚、沒有恐懼、沒有難以置信、沒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見過那般的她一樣。
就算他膽子大,不怕妖,至少會有正常人錯愕的本能反應,可他沒有,他嘴上雖然說出那些話,面容卻太過冷靜,此刻回想起來,很怪。
銀貅見玲瓏為方不絕點燃一炷清香祭拜過後,起身離開側堂,她追了過去,在一處拐彎簷下,撤去隱身術,以黑髮之姿在玲瓏面前出現。
低垂螓首抹拭眼淚的玲瓏,一古腦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頭,看見眾人連日來急著尋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這幾天去——」
「告訴我,方不絕怎麼死的?!何時死的?!」銀貅不給玲瓏提問時機,逼問道。
「少爺是……七日前過世,為搶救一名險些被馬車輾壓的小乞兒,他撞傷側邊腦袋,送回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還來不及派人去請您過來,少爺就斷氣了。」
玲瓏原本還想接著反問,為何少爺過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著不見蹤影,對於這一點,她很不能諒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嚴,讓她所有指責的話語,全梗在喉頭。。
「那迴光返照是怎麼回事?!」銀貅冷著麗顏的模樣,高傲無比,有股教人不敢違逆的氣勢,屬於神獸貔貅與生俱來的高潔。
「……說來奇怪,明明就沒了氣的人,突然坐起身,嚴重出血的傷勢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頭之後,轉身要我們所有人不許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沒有氣虛無力……」
確實奇怪。
她那天見到的方不絕,臉上與身上皆沒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傷,她一定能聞到。
「呀,還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瓏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確實是很小很小的事,本來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為何此時此刻自己會想起它。「那時候,我們以為少爺要交代遺言,所以湊近他唇邊聽他說話,他是說了幾個字沒錯,可並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我們聽得有些含糊,不確定少爺是不是痛到胡亂呻吟了……」
「他說了什麼?」
「什麼……勾繩子的……」
「勾繩子?」銀貅皺眉。
「不是勾繩子……是胡、胡繩,我們以為他是要找胡人編製的長繩,但好像又不是,他後頭還說……勾成……勾成什麼呀,我們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繩來勾成什麼……」
銀貅的眉,更攏在一塊了。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陳啦!
第9章(1)
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勾陳曾與方不絕見過面?
何時何地?她怎會完全沒有察覺到呢?
勾陳為何去找方不絕?讓方不絕瀕死之際,喊出他的名字?
勾陳出現在方不絕面前時,是以何種面貌?他知道勾陳是狐神,定是見著了勾陳的模樣,方不絕卻隻字未向她提起,理由呢?
這兩個男人,瞞著她,說了什麼?達成了什麼交易?
銀貅忍住暈眩及身體不適,飛馳得恁快,銀光迸散的同時,她現身在撫額沉思的勾陳面前,第一句話劈頭就問:
「你去見過方不絕了?你找他做什麼?」
勾陳不急著回答她,自玉椅間站起,改讓她先坐。再怎麼說,孕婦就得好好保重身體。
「你說話呀!」銀貅性子急,失去僅有的一點點耐心。
勾陳瞥了她一眼,又挪開視線,一邊為她斟茶,一邊淡淡說道:「我去告知他,他的死期。」
「你告訴他幹嘛?!你應該告訴我呀!我才能幫他安然度過死關!」她沒有閒情逸致喝茶,直接無視勾陳遞來的茶杯。
「就是不能讓你幫他度過死關,我才找上他。」勾陳存銀貅面前坐下,與她相視。「你不是已經決定捨棄關於『方不絕』這號人物的各種回憶?為何又回方家,沾惹一身的執著呢?」她此時此刻的反應,定是返回方家一趟,看見方不絕的靈堂,或是聽見了風吹草動,才會一副殺來興師問罪的姿態。
「我……我本來只是想回去拿些東西吃,卻看見方不絕被放在一個大木箱裡——那只人類婢女說,方不絕死去之前,喊出你的名字,後來又突然起身,彷彿沒事人一般走回海棠院,就是那個時候,他給了我休書,再死去……是你對不對?是你從中做了什麼,對不對?!」她直覷勾陳,他維持的一貫淺笑,在她說完話之後,緩緩消失。
不笑的勾陳,少掉了莞爾,沒有了愜意,紅髮紅衣的他,帶點烈火焚身,不容誰靠近的疏離。
「我不會回答你任何疑問,你只要帶著對他的不諒解,平安活下去,他死也能瞑目。他已經沒有痛楚了,說不定早被安排進入輪迴,更或許,走過奈何橋,遺忘掉世間種種。」勾陳不會讓方不絕的苦心白費,若將實情告訴銀貅,憑他對銀貅的瞭解及認識,她下一瞬間就會直衝黃泉去搶人。勾陳用心良苦,笑容重新回到雅致臉龐,神情柔和起來。「比起他,你更該注意自己的安危,你是不是沒察覺到,自己有了身孕?」
銀貅精緻美顏上的表情,彷彿勾陳說出多離譜誇張的笑話。
「我怎麼可能有身孕?你傻了呀,人類同貔貅生不出孩子來的!」物種不同,就像馬與狗,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共孕後代!
雖然……她很想擁有他的孩子,然而,那種奇跡不會有。
勾陳沒說話,只是帶笑地凝視她,無聲反駁她的不承認。
「……方不絕是人,我又不是雌人類!」銀貅還在搖著螓首。
「方不絕是人類與貔貅的混種孩子。」勾陳緩緩說道,銀貅張著嘴兒,發不出半個字,神情比剛才更憨十分。。
勾陳說了什麼?
方不絕是……人類與貔貅的……混種孩子?
怎麼會呢?
她不可能嗅不出公貔的味道,方不絕身上……
「方家是人貅血脈錯亂的家族,他們的死劫,不是詛咒,而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叫你盡快離開方家,你不聽我之言,堅持留下,現在恐怕連你也惹禍上身了。」
「……惹禍上身?」
「你腹中的孩子,與方家一樣,是個錯誤,我擔心……你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勾陳眉字間,有著困擾多時的苦思,方才銀貅來到之前,他還在為此傷透腦筋。照道理來說,銀貅未犯下不可饒恕之錯,要殺一隻神獸,不比人類殺隻雞鴨來得容易,偏偏她懷著悖逆天道所孕育的孩子,雖然有千百種方式可以只處理掉孩子而不傷母體,但他不確定「上頭」會採取哪一個方式……
「原來如此……」銀貅喃喃自語。
方不絕身上的氣味之所以吸引著她,是因為他擁有貔貅的血統,那味道混雜了人類,沖淡掉不少貔貅的氣息,教她誤以為是驚人的財氣。
難怪她覺得他比較像獸,從第一眼初見時,便強烈地感覺到了。
方家的死劫,不是詛咒,而是天理不容……
人與貔貅,本來就不應該有孩子,天道秩序分割著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差異,嚴格規範每一種生物的傳遞延續,人歸人,貔貅歸貔貅,玩玩可以,玩出大麻煩誰來收拾?
於是,方家成為了眼中釘,不拔除它,總是覺得扎眼疼痛。
就因如此,方不絕才必須死嗎?
「他知道……他有一半貔貅的血脈嗎?」銀貅握緊拳兒,不知是緊張抑或欣喜地問。。
「至死都不清楚。再說,他沒有一半貔貅的血脈,方家一代一代混種下來,應該有七成偏向人類。」雖然方才說不會回答她任何疑問,然而這類不重要且不激發銀貅強烈情緒的小問題,他不介意告訴她答案。
「不管怎麼說,他體內都有貔貅的血,他不單單只是人類,他與我一樣……是貔貅。」
這個認知,若在半個月之前便讓她知曉,她會開心地瘋掉。同類耶……想都不曾想過的可能性,多好呀,是貔貅的話,就能明白彼此的本性,就能共享財氣的美味,就能一起相伴,度過漫長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