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將小銀帶離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則萬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態更麻煩!」勾陳說完便要走。
「慢。」文判喚住他。
「幹嘛?」他勾陳大神好忙,趕著要走,辦正事去。
「你來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諒,『她』留了句話在我這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你聽不聽?」以人間算法來算,她確實是數年前才來。
「不聽。我也留句話給『她』。」勾陳回眸冷笑,平時待雌性生物總是和藹可親的他,媚容猙獰陰狠,方才與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虛假而不曾存在過,含笑輕快的嗓,哪裡還在,只聽他咬牙低狺,字字從牙縫擠出來:「我,不願見你,情願死,也不見你。」
「我會原封不動,替你把話帶到。」文判不對勾陳留下的話發表任何意見,態度一如他看待世間眾魂來來去去那般淡漠疏遠,只是礙於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勸了勾陳一句:「她留的每句話,你都不聽,又怎會知道她想說什麼呢?說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樂,從此雙方再無瓜葛。
「她那種人會祝我幸福快樂?」勾陳嗤笑。「她別出現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樂。」
「你聽個幾句吧,她說——」
「文判。剛剛那隻鬼妹妹這麼可憐,我看你就幫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樣嘛,我賭你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勾陳擋話擋得突然,也擋得巧妙,笑容妖佞惡意,美,卻淬毒帶刺。果不其然,文判凜目變臉,甫到嘴邊的話又全嚥了回去。
俊美鬼差連聲「告辭」也沒說,咻的一聲,人隨煙去,亭內再無半道身影,只丟下三字回音:「快滾吧。」
第6章(1)
勸說無效。
勾陳早就知道事情不會太順利,不可能他叫銀貅隨他回去,她便乖巧溫馴地點點頭,說「是的,勾陳哥哥」——雖然他是有這麼幻想過啦……不過現實終究是殘酷的,他面對的生物,是以自傲自我自恣自負自滿自恃自命不凡為人生基底的神獸貔貅,而不是摸摸頭撓撓肚就會開心搖尾巴的小狗小貓。
當他明白告訴她,方家不能久留,快走,方不絕就要死了,他沒剩多少時日,不用再耗費精神與時間在他身上時,銀貅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一個聽見心上人死訊的女人,不該那般冷靜,眉目間,增添了堅毅和決斷。
「從現在開始,我要貼身跟著他!」沉默良久之後,銀貅掄拳向天立誓,「有災禍擋災禍!有死劫擋死劫!哪個鬼差敢近他身,我就咬死誰!」
「喂喂喂,小銀……你這股氣勢是怎麼回事?你是神獸,不是凶獸,你想倣傚凶獸禱杌,嚇退勾魂鬼差嗎?你冷靜一點、清醒一點,禱杌是闇息孕育,不歸地府管,就算他把世間弄得翻天覆地,地府也奈何不了他,無法大筆一揮,將他的壽命劃掉重改,所以他大老爺敢囂張跋扈,鬧進地府去:你是父精母血所生,進輪迴,排轉世,等投胎,地府不怕你作怪,你這世犯案,拖累下世受處罰,更打壞修行,何苦呢?」勾陳苦口婆心勸她,「生死薄裡的方不絕是非死不可,幸好你認識他沒多久,交情沒多深,感情沒多濃,此時抽手剛剛好。來,哥哥帶你去吃頓好料的,有金有銀有瑪瑙,還有上好夜明珠,咱兄妹倆邊吃邊聊,邊聊就邊忘掉關於方家的一切,順路再一塊去找金貔,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可好……」
勾陳笑吟吟要牽銀貅的軟軟小手,被她躲開。
「你真的……看到生死薄上說,他要死了?」
「文判不會騙我,他說得清清楚楚,連死法都告訴我了。」勾陳沒說的,只是文判後頭那一段,不能對銀貅吐實,關於方家詛咒開始的頭一代,關於那個女人,說了,更麻煩。
「他會怎麼死?何時死?」若能知道,她就能替他留意,如果是吃飯噎死,她就每口飯都先替他嚼碎;如果是半夜被痰梗塞而死,她夜裡就不睡,時時刻刻守著他;如果他是落水溺斃,她就不讓他近水;如果他是……
勾陳深知她的用意,只能搖頭。「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就算你知道了,也於事無補。跟哥哥走吧,傷心不過是暫時,掉幾滴眼淚罷了,明早醒來,你會發現天一樣藍,雲一樣白,世界並沒有變得不一樣;你會發現,沒有方不絕,你還是能活得好好的。」
愛情沒有這麼偉大,不會因為失去誰,天便崩了,地便塌了,難過誰都會有,畢竟是血肉之軀,會痛,會哭,會心碎,也正因是血肉之軀,所以會好,會痊癒,會不再那麼疼痛。她該要慶幸,方不絕生命如此短暫,若他活得越長,她在他身旁越久,愛得越深濃,分離時的痛楚便加倍堆積。
「真的沒有辦法嗎?那個女人的詛咒一定會應驗嗎?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她說的話,這麼有效力……」這麼的,可怕。要人何時死,便能何時死……
「因為她是……」勾陳險些要脫口而出,所幸忍住,他吁口氣。「小銀,別管這麼多,別再管了,哥哥帶你走,你本該是只無憂無慮的貔貅,只需想著吃飽飽睡好好,其餘的,全拋到腦後去,你才會輕鬆自樂。」
「我不要走!我不信我護不了他!我不信!」銀貅拗起脾氣,比糞坑裡的石頭更臭更硬。
對牛彈琴白費勁,對貔貅講理也一樣,簡言之,貔貅與牛的等級竟然是一模一樣。
接下來無論勾陳說了什麼,銀貅只會回他一句「我不走」。
勸她趁早離開方不絕,才能少痛一點。我不走!
勸她方不絕再活沒幾天,多留或少留不會有任何差別。我不走!
勸她下一回再去找個長壽些的雄性動物愛。我不走!
勸她冷靜下來,吃顆珍珠先。我不走!
今天天氣看起來不錯。我不走!
我可以坐下來喝杯茶先嗎?我不走!
……我不走!
多說無益,勾陳放棄勸說一隻固執的傻貔貅,而且這只貔貅壓根已經捂蓋雙耳,拒絕聽他再說半個字。
那就讓她扎扎實實痛一回吧!
嘗到痛之後,她才會反省此時的堅持有多愚昧無知,才會懊惱自己為何不聽他的善意勸說,才會責備自己為何不早一點離開這兒。
他對癡情愚人都很不屑,特別是提得起放不下的傢伙。想受傷?好呀,請隨意,反正痛的人是她,哭的人是她,尋死覓活的還是她,干他何事呢?他又不痛不癢——要不是私心喜歡小銀,不帶半點男女情愛的「喜歡」他真想送出幾聲冷笑,然後掉頭走人,管她接下來會面對何種慘況。
可因為是小銀,他狠不下心,不想見她哭泣,不想見她痛到無法憑一己之力站起來。
只是一片好心被視為驢肝肺,唉。
勾陳不說再見,反正說了,也不會得到「小心,請慢走,勾陳哥哥」這類的可愛恭送,說不定又被「我不走」給硬堵回來,何須自討沒趣呢?
勾陳的來與去,皆如一陣春風吹拂林梢,不留蹤跡,前一刻紅影還存海棠院內,下一瞬間,他已如一片晚霞懸浮半空之中,紅袂飄飄翻飛,紅髮絲絲若雲,凡人眼中,他是天際一抹雲彩,雖美,引人仰覽讚歎,卻不教人生疑。
臨走前,他居高臨下,俯瞰方家,腦海中浮現文判所言——
你問為何一個女子的詛咒,能決定方家九世早夭命運?你弄錯了,並不是詛咒,而是血緣,方家是一支不該存於人世的血脈,它是一個錯誤。
錯誤?勾陳有聽沒有懂。
那個下了詛咒的女子,是貔貅。對,方家那一代,豢養了一隻貔貅,本是主從關係,貔貅為方家咬財,方家喂以源源不絕的財物,當時的方家,富可敵國,只是,貔貅愛上她的主人,與他相好,產下不該存於世的人貅混種,這已經悖逆了天道,物種與物種皆有其限制,一旦走歧,隨之而來的麻煩也會越攪越深,在麻煩擴大到不可收拾之前,就該阻斷它。
怎樣都沒想到,跑了一趟地府挖真相,競挖出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方家第二代是……人類與貔貅混種?
正是。文判還喝了口荼。
人類與貔貅怎可能生得出孩子?!勾陳驚呼。
所以,才說是錯誤呀。文判開宗明義便將「錯誤」兩字掛在嘴上了。
你們不希望這支胡攪的血脈開枝散葉,於是,讓他們短壽少子,這才是實情。勾陳直接點出事實。
不是「我們」是「我們」之上更高位者,畢竟這事兒傳出去難聽,再者,人貅混種究竟算是人,抑或貔貅?若說是人,不該生來便具備咬財能力,對於致富易如反掌,更不該一個月之中,半月為人,半月為獸;若說是貔貅,就不該依靠人間食物維生,擁有人類種種習性。文判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