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憤怒的目光與他陰鬱的眼神碰撞,他的金邊眼鏡反射著毫無歉意的寒光,黑色長大衣襯得他臉色更顯陰森,像個橫行無忌的死神。他善於克制情緒,越憤怒時臉色越冷酷,此刻他一聲不吭,嚴峻的神色散發足以凍死人的氣息。
謝特助被凍得再後退半步,護在蕭宜柔身前。蕭家小姐若是被波及,對蕭家人可不好交代啊。
「其實我跟安小姐是巧遇,在這裡喝杯咖啡而已,我正要回家,我先走了……」見勢頭不對,黃先生溜了。
「等等!黃先生!」安詠竺想追上去,被莫唯復拉住,她憤怒地想甩脫他箝制的大手。「放開我!」
「休想。」決絕的兩字磨著牙迸出他齒縫,警告她別妄動。
「咦?我好像見過你。」蕭宜柔從謝特助身後探頭,打量安詠竺,也打量兩人之間異樣的暗潮洶湧,她興味地淺笑。「對了,是七年前在飯店見過吧?你是……好像姓安?你看起來都沒變呢——」
「小謝,你送蕭小姐回去。」莫唯復沈聲下令。
蕭宜柔還想說話,看見他不容抗辯的臉色,她聳聳肩,隨謝特助走了。
「至於你——」他扣緊掌中不安分的纖腕。「跟我回家。」
「等等——我的機車!我騎車來的!」安詠竺望向停在騎樓下的代步工具。
「明早我讓謝特助來把車運回去。」他繃緊的嗓音醞釀著風雨將來的危險。「你現在有比機車更需要擔心的事。」
「放開我!」
她掙扎,他不放,於是深夜街頭,就見一身黑衣宛如死神的英俊男人,拽著一頭掙扎不休的小熊過街,打開自己的車門,將她塞進去。
一上車,莫唯復立即開暖氣,將安詠竺的圍巾拉高,遮掩口鼻,又檢查她身上大衣,確認大衣的拉鏈拉到最高,才駕車上路。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她身體不好,他在冬天總是特別呵護她,怕她受凍感冒。她心頭一暖,嘴角卻往下捺,哼,她才不會被他的小動作收買!
在沉默中,兩人返回她與兒子的家。
車外冷,車裡的氣氛更冷,安詠竺很快就冷得坐立不安,偷瞧身邊的他。他俊俏的側臉繃得極緊,看來氣得不輕。他氣什麼啊?該生氣的是她吧?她可是活逮他和蕭宜柔的幽會,他怎麼可以毫無愧色?為什麼是她怕得不敢說話?
直到進了家門,莫唯復開亮客廳的燈,依然沒開口。
安詠竺卻忍不住了。「我以為你今晚要加班。」
他沒回答,脫下大衣和手套,扔在沙發上,冷覷她,臉色依舊寒峻。
她提高音量。「你——你老實說,其實你根本不是加班,是跟蕭小姐約會對不對?」
他莫名其妙。「我幾時跟你說要加班?只是會議延長而已。我也沒和宜柔約會,是一起去拜訪蕭家的長輩。」是禮貌性的拜訪,他自覺理直氣壯,渾然不覺在她耳中聽來是扭曲的意思。
安詠竺呆了,好像迎面被一堵牆拍中,天旋地轉——原來已經正式拜訪長輩,再來是什麼?算日子提親?心臟在劇烈的痛苦中劇跳,酸楚的水氣氤氳了眼,他終於要離開了,卻並未先告知她,她不值得他幾句解釋嗎?一個愛她的男人,怎會如此對待她?
「你半夜跑出去又是幹麼?去約會嗎?」他嗓音沈冷得危險。
「那位黃先生說有開發案的事情要談,所以我——」
「喔?原來你是去採訪,就我所知,你好像是工程師,不是記者吧?」
既然要分手了,他還有什麼資格過問她的行蹤?她火了,口氣很沖地頂回去。「要你管!因為是很重要的消息,我才——」
「你確定剛才是採訪,不是約會?還是你們報社特地教你這套出賣美色的採訪方式?告訴我,你的『摸小手採訪』讓你獲得什麼樣寶貴的新聞?」
她爆炸的思路如果能冷靜一分,就會聽出他惡劣的口氣有多酸,但她失去理智地咆回去。「對方正要說,要不是你突然跑出來,我已經問到了!」
「你這是指責我打斷你的『好事』嗎?」他冷笑。「那還真是抱歉,我太不識相了——」
驀然一陣聲響,讓兩人同時住口,轉頭望去,看見小身影蹣跚地走下樓梯。
「馬麻?你在跟誰講話?好大聲喔……」安閔哲惺忪地猛打呵欠,意外看見父親,他歡嚷一聲,跳下樓梯,撲入父親懷裡。「菠蘿啦啦號,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莫唯復抱起兒子,怒火正熾,他的動作因而不甚自然,看了她一眼。
有了兒子後,他們訂定過一些規則,其一就是不在孩子面前吵架,於是安詠竺硬擠出笑臉,對兒子笑。「吵到你啦?抱歉喔,你怎麼起床了?」
「我有點口渴,想喝水。」
於是莫唯復抱著兒子到廚房,給他倒杯水。趁兒子喝水時,他瞄向冰箱上的一排磁鐵,將王冠磁鐵挪到冰箱側面的角落。
規則之二是,吵架時將代表自己的磁鐵放到冰箱側面,意思是「氣還沒消,還沒準備好和對方說話」。等自己能夠冷靜談話了,才將磁鐵放回原位,讓另一方可以瞭解自己的心情,以免誤踩地雷,也是不讓兒子發現的第二道安全措施。
然後他抱兒子上樓去,沒再看她。
安詠竺也將她的磁鐵——一朵小花——挪到冰箱側面。他的磁鐵在冰箱左側,她的在右側,各自面朝不同方向,就像兩個人背對背,拒絕溝通。
她呆呆看著磁鐵,只覺力氣一點一滴地流失殆盡。她頹軟地倚著冰箱,慢慢滑坐在地,抱著膝蓋,吐出一口氣,濃濃的疲憊辛酸將自己淹沒。
不是盼望他回來嗎?他終於回來了,可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
莫唯復將兒子放上小床,兒子卻摟住他頸項不肯放,撒嬌道:「把拔,你陪我睡好不好?」
他暗忖,今晚回房睡大概很難熬,就陪兒子睡吧。於是他脫了外套,摘掉眼鏡,躺上床,兒子立刻往他懷裡鑽,躲進他強壯臂彎裡。
「把拔,你剛才和馬麻講什麼?」
「沒什麼。」
「你們在吵架嗎?」小臉狐疑地仰瞧他。
「沒有,只是討論一些事情。」他否認到底。
「喔……」兒子似乎信了,小聲說:「對了,馬麻今晚好像不高興耶。」
「為什麼?」是因為稍早的電話嗎?今天他比平日都忙,諸事不順,接到她電話時,他口氣是不好,他默默檢討。
「她打電話問你要不要回來,結果你不回家,她好像很失望,整個晚上都很沒精神。」
他苦笑。「我真的是忙得走不開,要不是臨時取消一個應酬,我現在可能還在外頭。」可能也就不會撞見她和別的男人見面……他眉心出現深深皺痕。這是第一次,或者還有更多?
兒子忽道:「把拔,你心情不好嗎?」
他怔住,苦笑。「怎麼這麼問?」
「我覺得你好像不太高興。」小手拍拍他肩頭,語重心長地說:「菠蘿啦啦號,有什麼心事,要跟艦長說啊。」
他笑了,笑飛了大半的煩悶。「說了你也不懂。」
「沒關係,你說嘛,說出來會比較好,我會認真聽的。」
「好吧,但改天再說,很晚了,你要好好睡覺。」兒子的體貼讓他窩心,又不禁苦笑,他的浮躁連孩子都看出來了嗎?諸事不順讓他心煩意亂,但真正的導火線是她,看見她任人握住手,兩人親密地交頭接耳,那瞬間妒火兇猛,毀滅他的冷靜風度,演出荒腔走板的佔有慾戲碼。
他曾跟黃先生聊過幾句話,此人品行不佳,她怎麼會看上這種人?
「你知道媽媽今晚出門嗎?她有說要和誰見面嗎?」他忍不住跟兒子打探。
「沒有啊,馬麻什麼都沒說。」
「平常有誰來找她嗎?她有提過認識什麼新朋友嗎?」
「只有報社的叔叔阿姨會來而已。把拔,你愛馬麻嗎?」
「……當然。」否則心頭縈繞不去的酸味,還能是為什麼?多虧了她,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很會吃醋。
「馬麻也愛你,我也愛你,你工作很忙,不能常常陪我們,可是只要你在家,就算是待一下下也好,我就很高興喔。馬麻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她也很高興。」
「喔?我有這麼重要?」他啞然。
他仍愛她,卻為了工作而忽略她,七年前,他同樣為了野心選擇放棄她,他們的愛情,始終是靠她的犧牲在支撐,他欠她的太多,所以她若向外尋求友情的慰藉,他不該怪她。即使她愛上別人,他又有什麼資格過問?他無法給她承諾,怎能自私地阻止她得到屬於她的幸福?
想是這麼想,胸口那股堵塞似的酸卻是揮之不去。
「對啊,把拔,你是很重要的,所以有空還是要多回家喔。」
「好。」他摸摸兒子的頭。「不早了,別再說話,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