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們不能再留下來礙眼了。
「欸!等等我!阿纓小姐,孟大哥,夜安!」谷越跟著起身快步追在碧茵身後。
坐在簷廊上,著迷於月色琴音,冉纓嘴角泛著動人的笑,朝離開的兩人頷首,心神仍專注於眼前令她備感美好的事物。
驀地,琴音驟歇。
冉纓猶如大夢初醒,一臉不知身在何方的困惑神情望著孟少陵。
「不彈了?」
「夜深了。」孟少陵臉上掛著柔和似水的笑,說出的話卻是拒絕。
他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
不是指留下來為她撫琴,而是故里。
他漸漸地……無法將視線由她身上移開,漸漸在意起她,這種突如其來的心境轉變,令他感到害怕,不自覺退縮。
「嗯……夜還長啊……」往常她不會這麼早睡,所以才覺得時間還早。
雖然她知道該讓明日一早得上工的孟少陵早點歇下,卻又渴望再聽他撫上一曲。
白皙的手指放進紅潤的唇間,這是冉纓猶豫不決或是感到可惜,還有不知所措時候的習慣動作。
他早已識得,如今卻感到心湖一陣騷動。
「明日再彈給你聽。」孟少陵已經開始收拾起琴具。
要走了,該走了,等等送她回房後就走,立刻走……他腦子裡盤旋著這樣的想法,嘴上卻冷靜地說出謊言。
這幾乎是他戴上偽善面具時的習慣,不會有罪惡感。
「嗯……可是……」冉纓跟在他身後,仍是含著指尖,眉蹙春山,水汪汪的大眼很是迷惘。
「怎麼?」將她親手製成的古箏掛上牆,孟少陵回過頭問,臉上是溫文平靜的淺笑。
冉纓悄悄地皺起眉。
她一向認為從一個人的琴音能聽出許多事情來,而她就從孟少陵的琴音裡聽出一件事。
冉纓含著指頭,雖然還是蹙著眉心,但這次語氣堅定的開口——
「你很傷心,不是嗎?」
孟少陵像是被定住了般,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他的心,因為她的話,瞬間崩塌了。
直率的清澈雙眸直直地看進他的靈魂,沒有掩飾,沒有畏懼,澄澈得令他想逃避。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很高興聽。」但是她反而用暖暖的小手捧著他的臉,不准他逃。
他的神情總像在逃避著什麼,她一直看在眼底。
她習慣觀察別人,從細小地方開始,到一言一行,以及對方的思考模式。她由純然第三者的清澈目光觀察著他,看他常常不自覺的歎息,或是因為一陣風而傷神黯了眼睛。
胭脂。
她想是因為那個名叫胭脂的女人。
他應該不曉得在他倒在故里門口的那一夜,她在看顧他時,已經從他的夢囈中得知了令他心慌意亂的禍首,清楚他不時閉口不言的沉默是為了什麼。
她是單純,可並不傻。
所以她不在意他總在自己面前失控暴怒的模樣。
人的悲傷總要有地方可以發洩,如果她能成為他發洩的出口,她會很高興的。
真的……
黑眸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他發現自已幾乎無法抗拒她。
比水還柔軟的纖細人兒,口吻卻比鋼鐵還要強硬。
她正用自己的方法來關心他。
但……不行!
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駭人的黑暗。
已經沒有再多的力氣去掩飾自己崩壞的一面的他,只想快點逃離眼前的一切。
「太阿……」她的語氣透露出濃濃的關心。
「我沒事!」像是被燙著,他焦急的截斷她的話,轉過身就想離開。
繼續留下來,他一定會失控的!
冉纓沒有追上去,卻用暖嗓追了出來——
「自古以來,太阿所以傷人,端看手執太阿之人怎麼使用它,如果是在仁者手中,它可能僅是一件掛飾;武夫手中自然就是傷人利器。」
長腿漸漸停下腳步,孟少陵不能自己地緩緩回過頭。
她想說什麼?
第8章(2)
「但無論在什麼樣的人手中,被如何使用,皆不是出自太阿的本意。」柔情似水的眸子筆直地望著他,帶著他不懂的溫暖,牢牢擄獲住他的心。
孟少陵深深地凝視著她,將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烙印在心版上。
「所以我在想你之所以如此憤怒,可能也是有著身不由已的原因……」這就是她為何替他取了「太阿」這個名字的原因。
略帶歎息的話語方落,他倏地抱住了她。
為何她懂?
為何他隻字未提,她卻能說中他的心?
為何她的話令他如此失控,只想崩潰哭泣?
「太阿……」冉纓被他的舉動給嚇著,吶吶地開口喚。
「只有今晚就好……」他的聲音沙啞,似乎帶著一點點的哭音。
她頭一次聽見他說出口的話帶著遲疑和脆弱。
他說話的語氣向來是強勢乾脆的。
「嗯?」所以她輕輕應了聲,怕驚擾了他此刻極不穩定的心神。
「請你叫我的名字。」
冉纓一雙圓潤的水眸倏地放大,然後兩條纖細的手臂攀上寬廣厚實的背脊,輕輕拍了拍,紅唇揚起溫柔的笑,開口——
「少陵。」
他全身不可控制地強烈顫抖起來,想要甩開此刻如此貼近自己心房的她,又矛盾地緊緊抱在懷裡。
他的憤怒、悲哀、絕望以及墮落,傷痕纍纍的「黑暗」在一瞬間毫不保留的傾注,流入她的體內。
他的心有個深不見底,漆黑冰冷的大窟窿。
雖然那個窟窿的存在令他痛苦,他卻不想求救。
他不希望任何人替他分擔痛苦,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當夢醒了,只會更不幸。
他原本就不打算要抱著這份痛苦,孤獨活下去的。
「為什麼要管我?」她這麼溫暖,只會令他狠不下心離去。
不願意去好不容易找到溫暖。
「因為你有我沒有的東西,我有你沒有的東西。」他們注定要在一起。她將最後一句話藏在心底,沒有告訴他。
冉纓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他,打定主意不給他機會揮開她的手,推開她的人。就算真的被拒絕了,她還是會死皮賴臉的貼上去,緊緊抱著他。
如果他肯抬頭看,就會發現她始終紅著一張臉,笑得像個傻瓜。
倘若能成為他依靠的對象,她會雀躍不已。
因為打從第一眼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將他刻進自己的靈魂中。
不可自拔的愛上他眼底的愛恨嗔癡,愛上他眼底的深層絕望,愛上他眼底不求回報的慾望……愛上他由靈魂深處散發出的永恆孤寂。
那是一雙有血有淚、令人著迷的眼。
所以才會在發現他離去的念頭時,留他下來。
不希望他離開。
那夜,在他心中久久難以抹滅。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如同往常,只要想著她,他便會忘記那個女人。
他幾乎快忘了……水胭脂的面貌。
而現在就連提起這三個字,也不復以往那般心頭一陣緊縮,令他有窒息的感覺。
這全是因為那個小女人嗎?
墨黑的眸子如鷹眼銳利的捕捉到那個被人群圍在中心的小女人。
和人們笑著、鬧著,幾乎在人群中「滅頂」的冉纓,察覺到了孟少陵的視線,立刻舉起小手朝他揮舞著。
所有人隨著她的動作跟著看向他。
每年只要到這個時候,故里的默林就是附近城鎮人民慶年節的聚會場所。由冉纓掌廚,故里負責準備年菜,所有的人聚集在這裡慶祝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用熱鬧歡騰的慶祝聲,趕走年獸和一年的厄運,除舊布新,迎接下一年的吉祥如意。
是以才會這麼多人。
在眾人無言的壓力下,孟少陵後知後覺地抬起手,朝她揮了揮。
「阿纓小姐果然是咱們故里的寶呢!」谷越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湊向孟少陵道。
「谷越,你真是個大笨蛋。」碧茵敲了他腦袋一記爆栗。「瞧瞧城裡的年輕人都圍繞著阿纓小姐就知道,阿纓小姐啊,才不只是咱們故里的寶,而是整個蒲城的寶啊!」
谷越手捂著被打痛的地方,叫嚷著:「碧茵,你這凶女人!你打小跟著阿纓小姐,怎麼沒學到阿纓小姐的氣質,反而越來越凶狠?」
「哼!對付你不需要太客氣。」碧茵仰起下巴哼了聲。
「你們從小就跟著她?」不想打壞這樣的氣氛,孟少陵隨口轉移了話題。
「是啊!阿纓小姐小的時候真是我看過最可愛的娃兒了。」碧茵回想起冉纓小時候的樣子,立刻笑瞇了眼。
「因為阿纓小姐天生就是個美人胚子。」谷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冉纓時,就被那張笑容甜美的臉給迷惑了。
「哈哈,我記得,那時你明明身高沒阿纓小姐高,年紀也比阿纓小姐小,居然還妄想抱起正在哭泣的阿纓小姐哄她。」碧茵取笑他。
說起兒時的事,大概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畢竟是打小就生活在一起了嘛!
「你不也是?」谷越不服氣道。
「你們比她小?」這才真是令孟少陵感到不可思議的事。
那女人無論怎麼看都比谷越和碧茵還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