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人獨影,走到電梯廊廳,不見二十四小時輪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務人員。這旅店,也許只剩醫務室有人值班。這個重要的值班人必須有好手藝,起碼得會熬胡桃豆腐粥,否則怎麼應付夜半飢餓之口。
出了電梯,安秦選擇往大廳櫃檯的反方向前行,進入一座聽得見海浪聲的中庭花園,婉蜒的矮燈,燈心翠綠,光白熾,像他不久前撿到的風船葛苞膜,那苞膜種子他給了海英,他下種,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兩側凌霄花攀著紅豆杉,垂降一樹橙紅橘黃斗狀鈴,可惜那花鈴冠搖不出聲響,這夜也就得了奇靜,徐微海風拂掠,梔樹油亮葉面皓潔花瓣折射采光井篩落的熹微月華,濃紫紅色縱斑的錦葵朝天綻,扶桑花開個詭綺狂野沒收斂,像動物,不是植物。
一種氣味,香甜的,噴泌開來,使他探手觸摸綠叢中一朵月光扶桑,差點擷取它,捻了花梗又鬆手。
安秦把手插進口袋,不多停留,通過長春籐覆頂的燈廊,穿行廊廳,依循刻在牆邊大理石腰線的指示,到達醫務室。
他沒帶一朵花進那扇粉紅木格子門。門裡亦無一位比花嬌的值班醫師。
田安蜜,這個名字瓖在船形桌上的燙金牌子,像沉在蜜裡。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喚人來,只是想更確認這張桌子由溫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塊冰冷大理石。
人確定不在。這間有一張佛洛伊德躺椅的醫務室,不見醫師安坐辦公桌後的皮椅,等待隨時上門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種夜裡才發作的中毒症--
疑難雜症。沒有醫師,哪得撫慰?
安秦推開佛洛伊德躺椅背牆裡的嵌門--設備齊全的治療室,有床台,有無影燈,有基本儀器,沒有值班醫師偷懶躺在空床台上睡覺。他關門,繞至躺椅前方,落坐,眼睛遙望開闊的落地門外。
夜裡的白沙灘,海也白,銀閃閃,水波滾捲,若鑽鏈,爍耀賽燈,有艘小帆船蕩漾在浪頭上。夜航者兜滿帆肚,往西行。
高原海島開賣新酒,前幾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蘇燁寄來的邀請卡。品酒會將於農場港口蚌形廣場舉行,一連七個夜晚,蘇燁等著她隨選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風力有時達兩級以上,有時小得幾乎無風,猛然又來五級陣風拉得袋帆直豎,船速忽快忽慢,波濤還算良好,總在接近船身幾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個信號地微濺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溫煦,輝染單調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裡,手臂有點酸了。她今晚沒打算駛到祭家海島去,單純想在海上思考瑣事。
她的姐姐也是個操帆高手。喜歡夜航,常趁夜班時刻,溜出那扇方便門。
她的小帆船藏在門外沙灘一哩處,用白天在金燦炎陽下看起來像扶桑花叢的印花布遮蓋著。那船退役前,年年參加賽事,當時,她還不是駐醫,青春亮麗的臉龐帶著少女氣息,全身充滿自信,每賽必贏,拿了不少獎金獎盃。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敗外地參賽者,好些個外地參賽者,男男女女,她只記得後來拿缽碗乞討的那一個。
那晚,所有勝利者齊聚協會大樓宴會廳接受頒獎,熱鬧酒會通宵達旦。她一個人離席,走在小雨濛濛的街道,看見那個對手站在輕軌車站亭,她走過去問他在幹什麼,是不是不知道該搭哪一線。』
他和善地微笑,情緒完全沒因比賽輸掉受影響,耐心地告訴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缽碗裝滿。
他的老師本要他們贏得船賽獎金用以行善,遺憾的是他們技不如人,輸給了她。他對她說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邊漏下的雨絲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從過站無停的輕軌車裡拋出,灑在他們頭上,他的缽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說她想要花瓣,便接過他的缽碗,將花瓣倒進包包裡,還他空碗,再拿出剛領到的獎金將碗塞滿,滿得他得拉起衣擺接。
那晚像奇跡,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後一班車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車,打一個噴嚏,消失了。
記得她曾告訴他,她特別喜歡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來,田安蜜對花不過敏。
她的辦公桌上,一隻骨瓷馬克杯,插著三種顏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遠離佛洛伊德躺椅。
「醫師!」粉紅木格子門被人撞開。「醫師救救--」急聲乍止,扛著衝浪板進門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著安秦。「你不是醫師。」
「我是醫師。」安秦走離落地門,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沒事。」男子扛起衝浪板,轉身邁步。他沒興趣跟一個男人浪費口舌,反正也不是什麼大傷。
基本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樣。他不過想來瞧瞧美麗的甜蜜醫師。度假這幾天,他被那位甜蜜醫師迷得失心失魂,為了接近她,用盡各種名目--水土不服、腸胃脹氣、暈船、中暑、莫名心痛--進這醫務室,都快沒借口了。
今晚,上帝眷顧他,讓他夜沖受了皮肉傷,光明正大、理由正當走進這兒,偏偏命運關鍵時刻一轉,沒見著心所想念的可人兒。
「運氣不好,感染什麼海洋細菌,可能會喪命。」這不是威脅,但聽起來像威脅。
男子狠著臉轉過來,髮梢水滴飛射如針,他瞪住安秦。「我承認你比我高明,假裝自己也是醫師,跟甜蜜醫師比較有話聊!」咬牙切齒也像在發出一個恐嚇,揮動流血的拳。
「老子沒在怕,只是被一個不起眼的漂流貝殼割傷!」
安秦挑眉。「那就是了。請進--」移往躺椅後方,他推開治療室的門,走進去。
第3章(1)
遠遠地,感覺到醫務室有人影閃晃,田安蜜上岸時,心頭一詫,加快腳步,在沙灘留下午夜足跡。
彷彿在趕一個零時禁忌。安秦送走受傷的衝浪高手,坐回佛洛伊德躺椅裡,就見夜海少了帆影。操帆高手走遠了,瞧不清去向,卻有抹倩影明顯歸來。
她奔跑在午夜沙灘,柔荑提著長裙擺、拿著繁花束,微步碎步地奔進他眼底深處。
他知道她是她,猶如她知道他是他。
越接近落地門,反倒不急了,田安蜜慢下步伐,安秦更加靜定坐在躺椅裡。
過了零時,夜似乎沒那麼黑,天會一秒一分呈出亮澤。人啦,一直在等那一絲微光穿透心底。
安秦拿出口琴吹起曲子,(WishYouWereHere),他們都愛這首曲子。
田安蜜踩上台階,在走廊脫掉沾滿濕氣、細沙的羅馬涼鞋。
「果然是你在這兒,安醫師。」她站在那裡,不像個醫師。「值夜班是閒差,旅店醫務室少有入夜間求診。」赤腳入內,及地裙擺遮藏不了忽隱忽現的粉紅小腳趾。
「你掉兩隻鞋,等兩個王子來尋你?」安秦挪移口琴,露出嘴來,像在開玩笑地說。
「安醫師很喜歡童話故事?」不久前才說她像馴鹿,現在變成等王子的灰姑娘?田安蜜將手裡新采的扶桑花插 入桌上馬克杯,走繞一圈,往躺椅後,打開治療室的門。
有些器械被碰過了。她回過身,垂首,看著男人髮絲濃密的頭頂,說:「是不是沒聽故事,會睡不著?」
「我幫你值班,你上樓去念故事給海英聽。」安秦坐在躺椅中,沒轉頭,沒用眼睛看著她說話。
「海英沒有那個習慣。」田安蜜移身,站往辦公桌邊角,斜對躺椅裡的安秦,沒一會兒,她旋向另一側,靠在落地門柱。
她裸足無聲,走動時,挎修白皙的小腿從草灰色裙袍後方開衩露出,他看見她的膝凹有些紅,沉聲說。「最好處理一下--」
田安蜜轉過身,歪著頭。「海英沒有特殊睡癖,不需要說故事。」
「是嗎……」安秦頷首,探出手指。「你的膝蓋後側--」
田安蜜微愣,偏轉頭顱,拉提一邊裙衩,眼睛往下看。她在海上遭蟲咬了!
蹙凝眉心,她走向辦公桌,從桌上電話機旁的木盒裡取了藥膏。「這是溜班的懲罰。」她朝他笑了笑。
安秦聽著她的笑語,唇畔淺淺勾挑。
她看見他的笑容,驀地覺得自己好糗,別開視線,撩高裙擺,要上藥,藥膏掉了,她蹲下撿,站起時,有點笨拙地踩到裙擺,險些跌倒。
「這也是懲罰……」她自我調侃。
沒人應聲。安秦已走到她身前,把她拉往躺椅落坐,一語不發,接過她手中的藥膏。他單膝跪地,翻撩她的裙擺,幫她上藥。
淡淡的薄荷氣味揚散著,她感覺男人指腹摩著她的肌膚,本該沁涼的藥性變得刺刺燒熱。
「安醫師,你應該用棉花棒。」她低聲細語。
長指在細緻肌膚上停頓一秒,安秦沉應:「嗯。」指腹繼續把藥抹勻,直到藥性差不多滲透肌膚,他才起身,還她藥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