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無止,從這一刻起。
女人凜住呼吸,緩挪雙腿。男人撿起帽子,牽著女人的手,逆著徐微的風行來。
「你怎--」
「這是你的帽子嗎?」蘇燁直接把貝雷帽遞向也朝他們走近的蘇影桐。「拿去。」他伸長手臂的姿態,像要蘇影桐保持距離別靠過來。
「謝--」
「不必道謝。」
蘇影桐一開口,蘇燁再次阻斷她,彷彿連她的聲音他都不想聽到。
「影桐老師--」安秦走了過來,眼睛看著男人牽住的女人,嘴裡說著。「影桐老師,我中午出發--」
「去哪兒?」田安蜜出聲。這場景太像夢,古老的建築,翻起車輛,光影重疊,時而分離,顯出黑白照片獨有的肅穆。
「去哪兒……」她聽見自己一直在問。
去哪兒?去哪兒?她千里萬里、漂洋過海來到這兒,他就在眼前,她卻沒把口琴從行李箱拿取出隨身攜帶。
「等一--」話沒說完,眼前的人影忽消失。一片黑暗,夢沒了,也沒再聽見自己問去哪兒的嗓音。
她想叫他等一下,她沒學會口琴,伴奏的事還是由他來,她可沒法一邊唱歌一邊吹口琴。
她聽見了口琴聲,掀揚眼前的黑幕,像要出場表演唱歌,聚光燈打來,一片白晃晃。
「醒了?」蘇燁坐在床邊木椅,凝視睜開眼睛的田安蜜。
田安蜜眨著沉重的眼皮,伸手撫摸同樣有著沉重感的額頭。
「我怎麼了嗎?」
「太疲勞了。」蘇燁拿起床頭櫃上的營養補充液,說:「喝下。」
田安蜜緩慢坐起身。「謝謝。」接過營養液喝下。
蘇燁離開椅座,面向房門。「安蜜,你再好好睡一下,伊戈要我們傍晚出發。」
出發?她剛剛在夢裡也聽男人這麼說。
「去哪兒?」她問。
「接管教士醫院--」
「接管教士醫院?」
「86院子」是每一個非政府組織成員對總部所在的宮殿建築之簡稱。
這個時間,陽光將飛過天空的戰鬥機影子射穿采光井,像一個子彈打在院子大廳地板,倏地反彈不見,轟鳴引擎余聲壓不住無國界慈善組織總部傳出的聲調,儘管那音質柔膩悅耳,亦不難聽出驚怒。
「不能讓他去接管教士醫院。」蘇影桐坐在十一坪大的總部裡,藉著正午窗光翻著手上文件,每翻一張幾乎將之揉爛。
安秦未曾見過蘇影桐這般情緒激動,他靜靜往牆邊給水台倒了杯水,擺到臨窗的主辦公桌給蘇影桐,再往桌前的橢圓會議桌揀個位子落坐。
「教士醫院是叛軍醫院,我們都知道……怎能讓他去……」
蘇影桐旋轉主辦公桌的皮椅,美貌依舊,坐姿依舊,優優雅雅,言談卻使人感覺她快要靜坐不住。
「安秦,你去把艾隆·揚·伊戈叫來。」她站起來了,纖纖素手顫抖地指向挑高的拱門通口。
「我好像聽到無國界的美人師長要找我?」
安秦正要從橢圓會議桌最靠拱門的位子站起,艾隆·揚·伊戈已經踏進無國界慈善組織總部區域,敲敲掛在拱柱邊刻有組織徽飾的木板當作示意。
「我進來--」
「艾隆·揚·伊戈,你知不知道蘇燁是什麼人?」蘇影桐直接質問的語氣,完全不是她平時的冷靜伶俐風格。
「蘇燁是我們國際救援志願隊的新人。」艾隆·揚·伊戈站在安秦背後,拍拍他的肩。
「安醫師,我們這位新人也是優秀的醫師,聽說你過去和我們這邊的人有過合作掌管醫療所的經驗,我們這次準備派他和那一名甜美的安蜜醫師共同接管教士醫院,地點就在你負責的OL醫療所兩哩遠的城中心,算是鄰居,還請多多指教--」
「指教什麼!」蘇影桐繞出主辦公桌,文件掉落一地。「教士醫院是叛軍醫院--」
「我們昨天入港時遇上爆炸案,已經處理一堆受傷軍人,蘇醫師的無國界組織不處理的軍政人員,不管正規反叛,全交給我們志願隊來做,絕不會讓你們為難。」艾隆·揚·伊戈說得一口莫名其妙的圓通。
「我反對。」蘇影桐被逼出了焦躁。「你們會害死--」
「影桐老師,」安秦站起,像在開會要發表意見般。
「我們無權干涉其他組織的任務決定,合作的話還說得通。」
艾隆·揚·伊戈挑唇,扳過年輕人的肩,握他的手。
「多指教照顧了。」說完,他便離去。
第9章(2)
蘇影桐那方猝然傳來碰撞聲響。安秦轉頭,不見她人,他繞過會議桌,看到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她也是。
「影桐老師!」他倏地趨近,蹲低身,欲扶起她。
蘇影桐拉住他的手臂,轉過臉龐,眼眸噙淚。
安秦沒有震驚,他盯著蘇影桐的臉,平靜地道:「影桐老師,蘇燁醫師的身份--」
「他是我兒子。」話一出口,蘇影桐心中那道長年高築的牆崩落了,屬於母親的淚水不斷自她眸底湧出、滾落。「蘇燁他是我的兒子--」
「虧你還記得我是你兒子。」輕笑的低沉嗓音傳入。
安秦側轉身子。蘇影桐淚眼濛濛,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步一步走來,也斜眼,睥睨她這個母親。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蘇影桐師長,我們多久沒見面了?你居然還認得出我,我該痛哭流涕嗎--」
「你走!趕快回祭家海島!」蘇影桐喊道,抓著安秦的肩,要站起卻雙腿無力,一陣虛弱。
蘇燁深皺眉頭。「叫我走?有沒有搞錯?我不是你們無國界成員,無須聽你的。你以為你什麼權利?」
他旋足,不看那女人淚顏,冷聲道:「如果不夠清楚,我再說清楚一點--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你的話!」
「蘇燁醫師--」
「還有你。」蘇燁回身,掏出褲袋裡的口琴,擲向地面。「安蜜要把這個還給你。」
安秦看著摔在地上鏗響兩聲的口琴,心頭凜顫。「安蜜她……不要緊吧?」他撿起口琴,拇指摩著蓋板擦痕。田安蜜在他面前昏倒被蘇燁抱離的畫面,浮上他腦海重演一遍、兩遍、三遍……
蘇燁說:「我們志願隊成員不需要你們無國界的慈善。」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蘇影桐嗚咽一聲,粉拳槌地。
「別這樣,影桐老師。」安秦將蘇影桐扶起,拖出另一把椅子讓她坐下,再擺好那張倒地的,自己落坐,面對著傷心的老師。
蘇影桐費盡心思藏匿兒子、保護他的身份不曝光,如今,那孩子恨起她,恨得將自己往毀滅裡送。他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來這個國家會喪命,不知道這個國家有一半的人想要將他吊死……
「他什麼都不知道……」蘇影桐呢喃著,抓住安秦的雙手。
是了,不能慌,她還有個可靠的學生。
「安秦,你聽著--」她看著他,眸光霍地雪亮,這神情與蘇燁在那次加汀島研討會對上他時一樣。
安秦沉著眸,大約猜出蘇影桐的決定。「影桐老師,請同意我和他們一起接管教士醫院。」不等蘇影桐開口,他先揚聲。
蘇影桐握住他的雙手,鬆了開來。「安秦,謝謝你。」她背過身,離開椅座,走到窗邊,眼淚不停地掉,嘴裡低語著:「戈特…凱撒…克爾克霍溫……」
現世冤家,你死我不獨活。
安秦走出辦公室,耳中仍縈繞著蘇影桐說的話,眼睛朝前望去。
田安蜜走在貼院子一樓各大組織總部外的長廊,原本左顧右盼的美顏一對上男人,不再猶疑轉動,腳步直直走來。
安秦有一秒鐘幾乎要跑上去,卻是手握口琴,沉住了。他把口琴往後褲袋塞,定止腳步,等女人接近。
「我以為是夢,醒來一直在找你們的總部辦公室……我要還你口琴,但它突然不見了……」她是跑著到他面前的,瑩輝如珠的眼簾映著他。「安秦--」
她一叫他的名字,他立即拉住她的手腕,一路往外走。走過八十六年歷史、戰火痕跡斑斑的斷牆噴水池,林蔭大道一半樹木枯乾抽冒新綠,死絕成活,生生不息,處處奇跡。
海浪湧岸,鹽味濃濃烈烈,是夜夜塵封的淚。
她說:「我有寫信給你--」
他沒在聽她,或者天空的戰鬥機中隊阻擾了她的聲、他的耳。但,心呢?不都說、心有所不能……
她扯他握在她手腕的大掌,他轉過頭,皺了眉,像是不耐煩,沒多理她,腳步快得她跟不上,最後將她抱起來,壓進一塊大岩石的陰影後,撲躺著,這樣天空的機體掃不到他們。
他如野獸,兇猛地吻她的唇,舌尖深采,牙齒狠咬,嘗到血腥才罷休。「為什麼來這兒?」
她嘴角滲出血,唇瓣破皮紅腫,卻是揚挑一抹笑。
絕倫笑麗衝撞他胸口滿腔的怒意,他重重合眸,再次堵住她不肯回答、笑得甜美的嘴。
她不反抗、不呼痛,粉舌與他交纏,像在打一場態勢膠著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