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發燒。」安秦抓住她的肩,扳轉她的身子。「先去醫院--」
「只是低燒,而且我是醫師啊。」田安蜜笑了笑,像喝醉一樣。「你也是醫師,再生醫學權威。」
安秦皺凝雙眉,放開她雙肩。
她美眸對著他的臉,一會兒,睫毛低掩。「你後悔了?」目光聚凝於他捏握在身側拳頭裡的貝雷帽。「不跟我去--」
「到底要去哪兒?」他的語氣聽起來像在下命令。「不能明天再去嗎?」
「一定要今天。」她抬眸,臉上始終是笑意。「今天是姐姐的生日--」
安秦恍愣,僵住了。
她說:「我前幾天答應她,今天要帶她愛吃的糖給她。」
正在他另一手的提袋裡,是她要送給她姐姐的生日禮物。
「安秦,你不知道對不對?」田安蜜從他手中抽回貝雷帽戴上,說:「姐姐從來不太讓人知道她的事,即便是她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全部的姐姐,她有秘密不告訴我--」
「你呢?」你想知道她的秘密嗎?安秦回過神來,沒將話說出口。
他一直以為他清楚的一切,是心蜜……他早在她的迷障中,摸清輪廓才知那是安蜜,他僅知道她對花過敏,這種事無法是秘密,她打個噴嚏,大家都知道。
「去香檳山吧--」他說。
「你呢?你開心嗎?」她突然間,柔荑牽住他伸過來的手。「我好久沒幫姐姐過生日,我知道她最想看到什麼,她最想看到她的小說結局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他們一起去上墳。
這次,她唱生日快樂歌,他就在一旁吹口琴合進她柔柔細細時而甜語的聲調中。
「姐姐,他是安秦,你總是寫信跟我說的男人,其實我以前遇過他……你記得嗎,那次回家,你把我痛罵一頓,說怎麼把獎金全給陌生人,至少留一點買『海豚跳』給你--我今天帶很多來,你慢慢品嚐--」攤開包得精緻的糖,她坐在墓碑左側,頭傾靠粉紅石帆。
「生日快樂,姐姐。」她開開心心,笑著,抬起臉龐看他。
他停止吹口琴,蹲近她身前。「心蜜生日你很高興?」
「嗯,是生日啊!」她拉提她的紅色縐褶連身長裙,站起,翩然旋舞。「哪有人慶祝死日的……」
安秦回眸,盯著她歡樂的身影,不說話、不吹口琴,坐往她剛坐的位置,拿一塊她攤在墓碑前的糖。咬下海豚尾鰭,甜得讓他想皺眉,但他沒有,表情一如往常,清徐似風。他可以當作她開心,不是發燒,沒有難過。
「安秦,我告訴你--」她嗓調依然甜膩,笑顏依然唯美,湊過來拉起他的手,吃下另一半糖。
「海英也喜歡這種糖,他和姐姐一樣。我比較喜歡石榴糖,但是,我如果要一個哥哥,他一定是海英--」
「蘇燁呢?」他收握指尖,被她舔過的灼熱還在,導進掌心。
「阿燁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去參加他小阿姨辦的自然療法研究會認識他,像你和姐姐一樣,我跟阿燁分享姐姐寄回來的信--」
「安蜜。」再次打斷她的嗓音,等她目光移轉過來,他說:「如果生命允許……」語未道盡,他若有所思看著她,似在考慮是否接下去說。
田安蜜歪歪頭,甜笑,等不到安秦出聲,她又跳起舞,迎著風,肢體優美地伸展,像太極結合某種神秘瑜伽。她低斂眼睫毛,微彎雙膝,裙擺劃地,不見她的雙足如何優雅移動。
安秦盯著她像花緩綻一樣的舞姿,終是把話說了出來。「安蜜,我是想過要和你姐姐結婚。」
「嗯,」田安蜜也說:「我之前就這麼覺得,如果我和阿燁一直下去,一定會--」嗓音乍停,圈兒轉一半,她不舞動了,也不說了,慢慢站直雙腿,穿涼鞋的腳重新露出,裙擺飄飄蕩漾,身形微晃。
安秦起身,扶住她不穩的身形,摸她額頭。她柔柔揮開他的手,拉好貝雷帽。
「你也來對姐姐說生日快樂。」挪腳往粉紅石帆前蹲,她望著那照片,說:「姐姐,我戴貝雷帽好看嗎?安秦給我的--」回首朝他伸手。
他蹲下,蹲在她身邊,看著石帆裡的照片、名字和「永遠出航」,緩沉地說:「生曰快樂。」他的手,微探,沒碰到墓碑,碰到石帆前的花束,一個風船葛苞膜掉落他掌中。
田安蜜雙手合十。一陣風柔吹。她偏昂紅艷臉蛋,對住他。「姐姐跟你說『謝謝』。」
他垂眸頷首,一掌覆住她發熱的芙頰,凝眄朝陽湧在她眼中閃折沸騰色光澤。
「該下山了--」將風船葛放進襯衫前袋,他說:「走吧,安蜜。」
她抓著他的掌,點頭站起,又說了一次「生日快樂」,才與他走離漂亮的粉紅石帆,結束慶生參拜。
第7章(1)
香檳山的步道開滿木犀科黃馨花,花香飄騰籠罩,她一個噴嚏也沒打,忍得難受還是忍,美顏滿溢笑容。
他知道她很難受。
纖細身子再也撐不住高燒的折磨,未到山下已癱軟在他懷裡,精神萎靡,語無倫次,「姐姐、姐姐」地叫著。
他知道她很難受,身心都不舒服。
他抱著她回Segeh。他不知道她家在哪兒,一方面不放心她一個人,便將她帶上樓,沒去詢問旅店人員她的住所何在。他在總統套房為她做診斷,一通電話,要了特殊roomservice。醫師在這島上,備受尊重。
沒幾分鐘,旅店服務人員跟著一名男駐醫把他要的藥劑針劑送來。那名極為年輕的男駐醫問他是不是怎麼了?他反問男駐醫田安蜜醫師今天什麼班?男駐醫恭敬回答他,安蜜醫師最近都幫他們代班,所以今天沒班,明天後天大後天連休。他說他知道了,沒什麼事,請他們下樓。
男駐醫不好意思地兜出此次研討會特刊,請他簽名。他簽了,說他以前大部分時候簽死亡證明,來加汀島,大家待他像Regen那般的明星,讓他受寵若驚。他這一講,才教人受驚於安醫師的另類幽默。
男駐醫和旅店服務人員困窘地僵著笑臉,不敢再多打擾安醫師,兩相急急告退。
安秦端著托盤,走回臥室。
「安蜜--」
「我不要打針……」
一靠近四柱大床,尚未掀撩薄絲簾幔,抗拒的囈語一聲拖曳一聲傳出。
「別過來……我不要打針……」
安秦停在床尾,等那聲音弱下,走往床畔桌,將手上的托盤放至夜燈下方。
他撩柬一邊紗幔,撈擰床畔桌上水盆裡的毛巾,朝床鋪傾身,睬看半睡半醒的田安蜜。他將她往床中央移一點,用微涼毛巾擦拭她頸部,讓她舒適些。
「我不要……」她搖著頭,眼睛睜開又瞇合。「我不要打針……不可以打我針……」氣息虛軟,喘吁不止。
「你也打我針,忘了嗎?」大掌撫高她黏額的汗濕劉海,他嗓調沉沉地說:「你欠我一次,得還清。」掌下的熱度仍無減退,甚而升高?他探手拿枕邊的耳溫槍,沒幾秒,證實了猜測。
這樣下去不行。他離開床鋪,將毛巾放回水盆裡,取托盤裡的靜脈注射針筒和藥劑。
「我不要打針……不要……」女人燒成一個女孩,語調柔稚,字句含糊不清。
「你乖乖的,安蜜--」他上床,配合她神智恍惚的耍賴,寵哄地說:「等會兒,我會給你石榴糖,乖乖的恩?」稍微將她扶坐起身,拉出她一隻雪白的手臂墊妥一顆抱枕,綁止血帶,擦拭酒精。
「我不要打針……」她忽地張大眼,淚珠滾落,身子掙動,一手扯掉止血帶,轉頭往枕被埋躲。「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越哭越傷心。
安秦皺眉,胸口一陣悶窒。
「我要找姐姐……叫姐姐泡薄荷蜜……薄荷蜜加鹽就好了……我不要打針……」
安秦額心緊鎖,手一伸,覆住她抽 動的肩,慢慢摸上她後腦。
「我會給你石榴糖。」
她搖頭又點頭,依舊哭泣,說要她姐姐在這裡。
他說:「你才剛找過姐姐回來,忘記了嗎?你答應我去過那兒,就要好好休息、上醫院--」
她直搖頭,哭聲悶重。「我要找姐姐……我不知道姐姐如何消失……我要找她問……她都不回答……姐姐不愛我了、不愛我了--」
安秦眉結難松,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覺得胸口炙疼,恍若他也發燒,身體難受,快要爆炸。
他知道她們姐妹感情很好,她姐姐很疼她,她姐姐最放心不下她,她姐姐和他談的都是她--一個心愛的妹妹!她喜歡唱歌、喜歡帆船、喜歡夜航、喜歡早餐吃血腸……比起跟男孩到冰淇淋店約會,帆船賽才是最重要!她是海上最勇敢的女帆船手!
可惡!她沒告訴他她怕打針!
遠離床鋪,繞一大圈,安秦坐到窗台軟榻,這面床側簾幔垂掩,他聽著女人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