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別人的期望中太累了。
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戰鐵衣無法想像自己會如何,他心中並非毫無感觸,只是長久以來的壓抑讓他未顯露於外,冷漠、無情、剛強才是眾所皆知的鬼將軍,他改變不了自己。
「很簡單,教你一個常識,說不定日後在戰場上用得上,多救一個同袍。人死後的血是凝結的,不會再流動,漸成暗褐色,而你傷口不斷在流血,呈現鮮紅色,那就表示尚未死亡,一息尚存。」
其實她也是碰運氣,死馬當活馬醫。
課堂上的老師是提過,可她來不及實習就辦了休學,即使她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優等生,讀不起就是讀不起,獎學金彌補不了家計和學費的缺口,她由天之驕女淪落為灰姑娘。
所幸她遇到不太像和尚的普惠大師,西醫方面他不瞭解卻以中醫學識補強,兩人一起將中西醫學融合為一,更加精進。
她並未行醫,知道她懂醫術的人並不多,只是每回普惠大師遇到棘手的病例總會找她參詳,兩人悶著頭研究治病的藥方,反覆的討論和嘗試,暗地裡也治好幾個瀕死的重症者。
不過,得到名聲的是普惠大師,她不居功是因為她明瞭低調才是保命根本,她沒背景又被叫鬼娃,太出挑不是好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人沒死卻沒了氣息,那表示輔助你吐納的臟器被某物壓迫住了,只要把那東西移開,你的氣就順了。」梁寒玉指著他脅下,從肋骨縫隙刺入,引出血液,但必須小心,否則反而致命。
「你就不怕失手?」他能想得出當時情形有多險惡。
她端著燕窩粥的瑩白素手往前一送。「反正那時候你的下屬已經把你當成死人了,我不過用簪子插了一下,能不能活看你的運氣,本店做生意是講究誠信,棺材只賣給死人,人沒死我賣了便是德行有虧,會被鬼壓床。」
「鬼壓床……」他嘴角微微上揚,似乎聽了個荒謬的笑話,雖是不信卻對她眼中的認真感到妙趣橫生。
戰鐵衣不是不會笑,而是笑得不多,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能讓他笑的事情不多,漸漸的,他臉部肌肉僵硬了,笑比哭難看,殺氣騰騰,一股威嚴油然而出。
「你不要不相信,世上真有鬼,譬如你床上就有個擠眉弄眼的老鬼,滿頭白髮,一臉皺紋、瘦小的身軀,左腳腳掌有六根腳趾。」嘖!還現寶呢!比人家多一根腳趾頭有什麼好炫耀,還不是一樣死了。
在喝著粥的戰鐵衣枕頭旁,就趴著一抹佝僂著身子的半透明人影,五官有些模糊,身上的衣物也看得不甚清楚,但是那份關心溢於言表,眼中流露的儘是慈愛。
「爺爺……」他喃喃道。
「爺爺?」原本是他的血親。
老東西的形體忽地清晰,朝梁寒玉一點頭,隨即消失。
「他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他……」話剛說了個起頭,戰鐵衣又雙唇緊閉,他不習慣和人吐露心事。
爺爺戰死時他才十歲,在這之前他一直是戰府中備受看重的嫡長孫,爺爺親自將他帶在身邊,教他武功和佈兵陣法,給予他長孫的尊榮,府中眾人都得向他低頭,包括他娘親在內——戰府女眷在府裡的地位極其低微,她們只能是後院的女人,不得干預外務和對孩子的教養。
但是戰府的頂樑柱一死,一切都走樣了。
兄弟鬩牆,妻妾爭寵,嫡庶不分,寵妾與正室平起平坐,庶生子女意圖取代嫡生子地位,手段百出的謀奪,長年在外征戰的父親鞭長莫及,整個戰府被搞得烏煙瘴氣。
一年後,他出了意外。
那一次他雖然受了傷,但有驚無險被人救了,在秘密養傷期間他細細琢磨,想通了一些事。
回府後,他杖斃了兩名小廝,一個守門婆子,四名伺候的大丫頭死了三個,外院的下人發賣了二十餘名,爺爺生前撥給他的二十名暗衛也有三名成了無頭鬼,頭顱與屍骸扔到幕後主使者床上,嚇得那人終於安分了幾年。
他不是不懂反擊,甘於受制,狼再小也有獠牙,身為嫡長子有什麼好爭的,日後整個戰府都是他的,他沒必要跟著一群跳樑小丑胡來,他們再張狂也沒幾日。
只是其中的牽涉甚深,他不得不出手,以雷霆之勢重壓,讓心懷不軌的人明白他沒那麼好打倒,想對他動手得掂掂斤兩,沒有絕對的把握不要輕舉妄動,他會殺得他們片甲不留,一如戰場上的血洗。
「有人疼的孩子是有福的……」
她本來也是有人疼的,只是如今和幾個哥哥的關係越來越疏離了。
大概是住的遠的緣故吧,才會造成今日的不疏不親。
為了更好的發展,梁寒玉早幾年就搬到縣城住了,為了她的棺材鋪生意忙得沒空回村子,少了朝夕相處,感情就淡了。
梁家三兄弟仍住在村子裡,除了老三梁南得往城裡送木料,一個月會到城裡好幾回,梁智、梁勇則很少入城,一心放在他們的養殖業,兄妹四人已經很久沒一起碰面了,坐下來聊聊家常。
而且她大哥、二哥成親以後,一切以他們自己的家為主,和她的往來也變少了,三、五個月沒見到面是常有的事。
二嫂還好,傳統的鄉下婦女,話不多,內向靦眺,凡事以夫為天,她將她的雞捨與魚塘留給他們看顧,如今也是地方上的大戶,收入頗豐,不用再看天吃飯。
但是大嫂的為人卻有些小氣、愛計較,長得還不錯的她總認為低嫁了,梁寒玉將養豬、養羊的活交給她大哥,以及幾十畝田地的耕種,大嫂猶不滿足的想將梁寒玉的房舍給霸了,還垂涎她三哥目前接手的木料廠。
梁寒玉相當有遠見,她開棺材鋪、葬儀社,義莊所需的物件采自給自足,豬羊魚鴨等喪家桌上的祭品,自產的蔬菜成了素齋,做棺材所用的木頭由自己把持著。
一開始,她就做好完善的準備,先把地基打好了,有糧有銀心不慌,不怕同行打壓,她的成功不是一夕造成的,而是用了很多年的功夫去累積,同時也為她的哥哥們尋了好出路。
只是銀子賺多了,人心也會跟著改變,老婆、孩子,熱炕頭才是男人想要,再加上枕頭風一吹,哥哥們自然為更親的自家人打算。
「你看我哪裡像個孩子。」戰鐵衣倏地伸出手,鉗制住細白皓腕,將微怔的小女人拉近,目光冷銳。
「仗著力氣大欺負對你有恩的弱女子,戰將軍好有男兒氣魄。」她不驚不懼不掙扎,盈盈水眸與他對視。
「我叫戰鐵衣。」他不喜歡她用那種嘲諷的語氣喊他。
「那又如何,我叫梁寒玉。」她不馴的回道。
「我允許你直呼我全名。」這是她的榮幸。
梁寒玉很想翻白眼,手往他額頭一敲,告訴他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你要棺材嗎?預定有折扣。」
「什麼意思?」他黑眸一瞇。
「因為你看來離死不遠了,印堂發黑。」趁他還活著時趕緊談妥生意,免得他死在外地她賺不到他的錢。
「你會看相不成。」他一嗤。
「人之將死,必生異相,瞧你今日多反常,肯定時日不多了,少將軍節哀順變,人生自古誰無死,你不過早一步離了這具臭皮囊,你好死好超生,不必留戀人間榮華……」
「你胡說夠了沒,再沒一句人話我就讓你開不了口。」戰鐵衣因為她一番嘲弄而惱了,手心力道不免重了些。
「放……放手,你捉痛我了,你忘恩負義,虧待恩人……」吃痛的粱寒玉氣得拍打他手臂,逼他鬆手,但她有些後悔一時的衝動,因為痛的是她的手,他看來顯瘦的臂肌硬得像石頭,她整片手掌都拍紅了,真是自討苦吃。
「我的命是你救的?」他挑了挑眉,微鬆了鬆手,似在嘲笑的說,「你不是不承認,何來恩惠。
胸口堵著氣,她粉唇微噘。「起碼救一半,要不是我,你就真的死定了,活活悶死在棺材裡。」
「那你要我怎麼報答?」救命之恩大過天。
她偏過頭,模樣俏麗可人,掙扎著將手抽出,未果。「今生無以回報,只好以身相許……」梁寒玉說起經典名句,故作思考。
「你要我以身相許?」他好聽的醇厚聲音微揚。
她大大的歎了口氣,非常失望的搖頭。「你這人太心浮氣躁了,怎麼在變化莫測的前線與敵軍對陣,你要有耐心,聽我把話說完,別太激動,又把傷口給繃裂了。」
「難道是我誤會了你的意思?」他始終不放手,指腹傳來的柔膩觸感柔細而水嫩,一如他吃過的豆腐腦,滑而不膩,瑩白如玉。
「當然是少將軍你誤會了,寒玉身為小小的民女豈敢高攀,朱門難入,我有自知之明,我是天底下最俗氣的人,用黃金白銀打發我就好,我不會挾恩以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