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騴星其實手腳滿俐落,只是被這種場面嚇得不輕,把酒倒得太多,火又開得太大,原青在生悶氣,沒有特別去注意,等回過神時來燉肉已經快焦了。
「該死的!」原青詛咒,身邊坐著的高大男人臉上已經從不耐轉成不豫,臉皮硬邦邦的。
王騴星看起來簡直快要哭了。「學姐,真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她是學姐,本來就該帶你的,不是讓你自生自滅。」
她哪有讓學弟自生自滅了?原青真的、真的很想甩了鍋子走人,但想想要走的話剛才就該走了,既然都忍到這個地步了,總不能讓這男人太過得意。
她咬牙不再吭聲,簡直咬到牙都快斷了。動手把鍋底快焦的部分盡量除去,上面的燉肉還能勉強入口。
當然,最後他們這組敬陪末座;而那個男人的眼睛老瞪著她,好像她是本社有史以來最差勁的社員,根本帶不出去,更別提參加全國大賽了。
不去最好。但這樣芯容一定會很失望,她已經提過好幾次那大賽有多棒多精彩……
一直到全部收拾完畢,原青還在等那人開口叫她滾出社團,最起碼也會要她全國大賽時蹲在家裡。
芯容一直滿臉乞求地看著那學長,原青不想看,但那人就杵在門邊和食藝社的指導黃教授說話,她想不經過他都不行。
身子已經半出門檻,頭上發話了。
「學妹。」
原青深吸一口氣,跟芯容說:「你先把東西帶回宿舍,我馬上來。」
芯容原想捨命陪君子,但看到兩人的臉色後,只好乖乖離開。
社裡的人都走了,可能也是因為看到他們的對峙而走的;原青乾脆學他雙臂盤胸,仰頭看他。
「學長。」她學他的口氣叫。
「學弟妹要我來幫忙,我就有義務為社團爭取第一名。」他審視著她,「我不認識你,一切就事論事。我自己做不到的,絕不會要求別人。剛才對你很嚴格,但我對誰都一樣,你懂嗎?」
該死!她以為他一開口不是要嘲笑她,就是要教訓她,沒想到他居然義正辭嚴,口氣還有種特別忍耐的意味,像在對小孩子說話。如果她真的發飆了,在他眼裡一定變成跟小孩子沒兩樣。
她莫名其妙地不想被他更瞧不起,吸氣又吐氣後才說:「學長,我不知道社團的規定這麼嚴,以後我遵守就是了。」
「明天最後一次集訓,也是給全團的測驗,能不能跟團就看你的表現了。」
她不吭聲,點頭算數,趁他還沒有接口,一溜煙走人。
多留下一秒,她不嘵得自己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回到家裡,又是一股酒臭味,原青蹙眉,把今晚不用的菜放進冰箱,發現裡面的車酒已經沒了。
每次看到冰箱裡有車酒她都很想把它丟掉,但知道即使丟了爸還是會再買,徒然浪費錢。
「爸?」她輕聲問。
「誰?」不耐煩的沙啞聲從沙發旁傳來。
原青走過去。果然,爸又倒在沙發旁的地上,身邊還有半空的車酒瓶,酒液倒了大半在瓷磚上。
爸醉得連沙發都躺不住,常滾下來,有一次甚至額頭磕碰得紅腫才醒來。
「是我。」原青又不自覺地壓低聲音。
「這麼晚回來?」唐益升語氣很凶,「找都找不到!」
「我下課就回來了。」現在根本五點不到。
「冰箱裡什麼都沒有!是要你老爸餓死嗎!」唐益升掙扎著坐起來,氣喘吁吁。
原青深吸口氣。「我買菜回來了,馬上做飯。」
「你媽如果在,才不會讓家裡髒成這樣!偶爾打掃一下會死嗎?!」唐益升重重拍了下旁邊的茶几,立刻抱住頭詛咒。
「爸,我先去泡茶讓你醒醒酒。」
原青走進廚房,喘了口氣,才發現自己渾身繃得好緊。
提到媽,她的心情就更加黯淡。媽最後幾年病得嚴重,眼見不會好了,爸爸便開始酗酒;本來原青體諒爸是因為難過才喝酒,但眼見媽病重還要擔心爸,有時還會被爸吼罵,原青的心情便從沉重轉為怨懣。
現在爸越吼越凶,原青還沒進家門,就已經頭痛欲裂。
廚房照例是一團亂,地上還有滑滑膩膩的剩菜,不知道是家裡哪一個男人又給她找事做。
她把水放在爐子上燒,動手把水槽裡堆得老高的髒碗盤洗了,然後擦地板。
客廳門碰地一聲關了,唐益升大吼:「干!是誰?!」
只有鞋子落地的聲音,沒有回答,這表示是唐原極小少爺撥冗回家了,全家也就他敢不甩老爸。
「我跟你說話你沒聽到嗎?!」唐益升叫得更大聲了,接下來又是一聲詛咒,顯然是被自己的叫聲弄得頭更疼。
「老爸,你現在自己說了什麼等一下又忘了,還是省點口水吧。」唐原極嘲弄的聲音已經拐到轉角,接下來又是甩門聲。
原青在廚房裡繼續忙,不想出去當受氣包。她開始做晚餐,心裡不知為何想苦笑——真實生活裡,做飯有在分工的嗎?
那為什麼從來就沒有人跟她一起做飯?
自己又為什麼想去食藝社搞東搞西的,今天還受了氣?平常她天天做飯還沒做夠嗎?
不知怎的,在食藝社做起飯菜感覺就是不一樣,究竟是什麼原因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沒有人蹺腳等著她喂或對她大呼小叫吧!
她心一沉。才去食藝社一個月,那種為自己做飯的美好感覺已經被破壞殆盡,就因為那一雙鷹眼死死盯著她不放。
早先她一回到宿舍,芯容馬上抓著她埋怨:「原青,你幹嘛連王騴星都不給好臉色看?這下被學長給盯上了吧。」
「我幹嘛給他好臉色看?笨手笨腳的。」
「人家像只怯生生的小白兔,你怎麼還凶得起來?」芯容不可思議地搖頭。「而且那個學長是誰你知不知道?」
「自以為了不起的臭屁大王,我知道。」
「天哪,原來你真的不知道!」芯容一臉她「沒救了」的樣子,「卓因瀲是上上屆社長,在學校時就有『廚神』的外號了,還得過全國大專烹飪比賽的個人冠軍。企管系畢業後直接到法國米其林三星餐廳任職,聽說在法國已經小有名氣,剛被聘請回國在全國烹飪協會指導一年,報上都報導了,你居然沒聽過?」
芯容特別省略了長相啊身高啊之類的讚美,因為知道原青聽了一定會自動扣分。
「又不是高中生,還在搞偶像崇拜啊?」
「這個偶像剛好是我們的學長耶!愛下廚的男人多難找啊。而且他還願意特別抽空回社裡來指導……
你知道多少媒體找他都被推掉嗎?聽說他今年回國而擠進食藝社的學姐學妹不知有多少!」
聽起來頗像花癡宣言,完全看不清男人的真面目。「你慢慢去崇拜他好了,我得回家一趟。」
芯容眼露同情。「又要回去啊?明明住宿舍,你卻天天往家裡跑……」
她也不想回來。原青望著笛聲響起的水壺,直到一聲大吼傳來。
「夭壽!你是要把廚房燒掉才甘心啊?!」
原青趕緊把火關了,泡茶的手有些不穩。
把茶端到客廳,唐益升半躺在沙發上,眼睛半瞇半張。
「晚餐咧?」
「我馬上做。」原青耐心地說。
「回來多久了還沒開始做?」
原青沒有回答,快速收拾車酒瓶,把地板抹了抹,回廚房去了。
唐原極閒閒逛進廚房,倚在冰箱旁看著她忙。
十八歲的大好年紀,臉孔頗俊,卻被眼角和脖子上的新傷痕破壞了畫面。
「又打架了?」原青皺眉。
「老姐,不要開口閉口都是一樣的問題行不行?」唐原極口氣吊兒郎當,「大哥都不念了,只有你還改不過來。」
原青也不想當老媽子。問題是,在這個家裡,她的身份就是這樣,使她說起話來一天比一天像老媽子。
「你倒是懂得回家吃飯。」原青白他一眼。
「你寧可我晚歸?」
當然不。原青有時要照顧父親便沒有回宿舍,結果都變成在等門,因為小弟一直沒回來,手機也不接,她常等到凌晨三四點,等得心臟都快衰竭了。
既然叨念完全沒用,難道要她動手?跟這個天天打架的小弟?
原青覺得很氣餒;那是這個家向來給她的感受,常讓她一股氣堵在胸口出不來。為什麼她做不到眼不見為淨,就留在宿舍不是很好嗎?
「哥呢?」
「誰知道。」原極聳肩,從她正在炒的青椒肉絲裡挑肉吃。「去台北最貴的幾家夜店找找看,絕對跑不掉。」
原青把鍋鏟重重放下。「又去散金?他卡僨,到底欠多少了?」
「誰知道。」原極還是那一句。「他是大哥,他花錢我們管得著嗎?」
「不是管不管得著的問題。他欠僨我們能不擔心嗎?如果他賭博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有數不清的女朋友等著接濟他,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是該開心小弟也有安慰她的時候?還是該擔心他那還沒成熟的心智已經被這個不健全的家給扭曲得不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