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老師的朋友來玩啊?」老婆婆用很生澀的國語問著。
言牧仁眨著眼笑。「她不是朋友,她只是個跟屁蟲。」
老婆婆呵呵笑。
唐佳妮氣得七竅生煙。「言老師真是愛開玩笑,只要您答應下山幫忙,我絕對不會再當跟屁蟲,立刻走人!」
言牧仁朗聲大笑,笑聲低沉醇厚。
「這很好笑嗎?」
「沒看過說客是這種態度的,所以很好笑。」
「原來老闆曾經派過別人來找你?」
「之前。」
唐佳妮嗤了聲。「所以李先生這次才派我這顆硬柿子來對付你!」
她在下一秒馬上後悔。再怎麼樣,她是來求人的,可不能惹毛他。「言先生,不好意思,我沒什麼意思。」
「硬柿子變軟了?」他嘲弄著。
唐佳妮乾笑。「是啊,只要言大師肯下山,要柿子軟到爛都沒問題。」
言牧仁哈哈大笑。
告別了老婆婆和一群小孩,兩人一前一後繼續前進。
「長澍村沒有年輕人嗎?」唐佳妮提出疑問。
「年輕人都到都市去工作了。」
「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原住民老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出生地,是因為他們相信祖靈,老的時候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到家鄉,往生後才能回歸祖靈聖地。」
「說相信祖靈,倒不如說是崇敬祖靈,祈求死亡後的平靜和解脫。」
唐佳妮點頭,兩人沒再交談,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山上的天色黑得快,明明還不到六點,天已漸暗,在她冷得發抖時,總算抵達「言大師」的小屋。
和長澍村常見的建築一樣,這是一間磚瓦平房,房子的前方有一片空地,後方是茂盛的樹林,右邊有口集水的水井(那真的很恐怖,讓她想到「七夜怪談」裡的那口井),房子的左邊則是一個開放的儲物間,堆放乾燥的木材。
與世隔絕的孤寂感,加上沒有任何路燈,也或許是因為天快黑了,更加深一股鬼魅的氣氛。
「你會收容一個全身濕透、孤苦無依的女子對不對?在這種氣氛下,搭帳篷並不是件享受的事。」唐佳妮顫抖著唇,孬種地問。
言牧仁含笑。「不會。晚安,好好享受今晚的月色、星光。」
他說完便轉身走人,開門、關門、亮燈,在月亮出來前,屋內的燈光是唯一的光源。
唐佳妮來回摩擦著手臂,冷到牙齒打顫。好吧好吧,他本來就是個沒良心的男人,她是笨蛋才會要求他出手相助,這男人,說不定連坐公車要禮讓老弱婦孺都不懂呢!
她放下背包。沒關係,還好她夠聰明,防患於未然。哼,就是怕遇到這種情況,所以她寧願扛到腰骨酸痛,也要將東西準備齊全。
拜科技發達所賜,搭帳篷不用像過去一樣,一條線一條線地拉,營釘一根一根地釘,內帳、外帳分開搭,現在只要拿出帳篷在地上攤好,骨架排好,然後像開大雨傘一樣,將中間鋁合金接頭往上一推,內外帳迅速在三十秒內完成,再來只要將固定位置的營釘釘好,一頂完美的營帳就呈現在眼前啦!
哈哈哈,好得意,她仰天大笑——哈啾!卻煞風景地打了個大噴嚏。
好冷……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她也知道她必須先把濕衣服換掉,否則感冒了,她怎麼繼續和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戰鬥?
唐佳妮鑽進帳篷,迅速將身上的濕衣服裡裡外外全部換掉,穿上乾淨的內衣褲、牛仔褲、羊毛衛生衣、高領厚棉衫,再套上溫暖的毛衣。但寒意像是由體內竄出來一樣,不管她再怎麼加衣服,還是覺得冷,身體抖個不停,手跟腳像結了冰一樣……
她必須吃東西,必須補充熱量。她抖著手由背包裡挖出水瓶、泡麵、鐵碗、筷子和攜帶型瓦斯燈——這也是高科技的產物,罩上罩子開小火,可以當照明燈,拿掉罩子開大火,可以當爐子煮食。但這只是應急用,明天晚上,要是言牧仁還不妥協,她勢必得找木材生火才行,或許也得走回長澍村買點食材、補給品。
她鑽出帳篷,望向天空,天黑了,滿月露臉,皎潔清亮的月色落在大地上,沒有光害的夜空中,星子像鑲嵌在黑色絲緞上的鑽石,好美,太美了。
她蹲下來,放下工具,開始點火煮泡麵,又藍又黃的火焰,讓她總算感覺到一點暖意。
她煮好泡麵,迅速就食,疲憊早已鑽進骨子裡,加上頭痛,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半瞇著眼收拾東西,再鑽回帳篷,窩進睡袋裡。
頭痛讓她皺起眉頭,她閉上眼。
言牧仁進屋後,打開燈,將釣魚器具收拾好。他在客廳走動著,一會兒整理已經很整齊的書櫃,一會兒清掃已經很乾淨的地面。
這個時候,他應該到後面的廚房料理今天的漁獲,而不是像個好奇寶寶,一直注意屋外的狀況——她的狀況。
他走到窗戶邊,正好看到她迅速俐落地搭好帳篷,滿意地插腰仰頭大笑,然後打了個大噴嚏。她應該快點把濕衣服換掉的,他想。
她鑽回帳篷內,換好衣服,抱了一堆器具出來。
看她仰望著星光,臉上驚歎的神情,好似看到世上最讓人感動的美景一樣。
她很快地煮好泡麵,並且迅速地解決它,哈欠連連地收拾東西,最後鑽回帳篷,沒再出來。
顯然她帶齊所有裝備。她纖細修長的體型背著少說二十公斤的重裝,沿著崎嶇的山路找到他,只為了求他幫忙,下山拯救公司?
這是對工作的熱忱嗎?
很多年前,他也曾經像她一樣,或者更甚,眼裡看的、心裡想的、嘴上說的,永遠只有工作。
設計是他所學,更是興趣,只是當興趣變成無窮的慾望,一心追求成功和世人的稱讚時,那個享受過程的部分逐漸淡去,留下來的只有埋怨和暴躁。最後,他的事業是成功了,卻失去自己最初那顆執著、愉快的心。
就在找不到方向時,偶然地,從前的老同學因為長居在國外的家人急病,必須赴美照料,所以請他幫忙到山地部落小學暫代美術老師的工作。原本,他只想離開都市到山上度個假,順便尋求暫時的放鬆,沒想到在這裡,新鮮的空氣、綠色的山林、孩童天真的笑容,這一切讓他找回失落的快樂。
山林水澗的美景讓他重拾過去對繪畫的喜愛,他渴望這一切,於是結束在山下的工作,回到長澍村,從此定居於長澍村。
看到她,讓他想起從前奮力爭取一切的自己,也許是因為這份相似的感覺,他決定主動通知她的老闆,重申自己的決定,這樣一來,明天她就能下山回家,他也能恢復平靜的生活。
言牧仁拿起行動電話。長澍村雖然深處山林,但在半山腰下的大型村落有個中華電信的發射台,雖然離長澍村約四十分鐘的車程,但訊號還算清晰。
這個門號,他將近四年沒使用過。
「學長。」
李正旭在電話那頭激動嚷嚷著。「牧仁啊牧仁,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學長,佳妮到了對不對?她和你說了我們公司危急的狀況吧?她有沒有告訴你,學長出車禍,整個人被包成木乃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有你出馬,故宮絕對不會再隨便亂叫!」
「我不會下山。」
「牧仁啊,故宮說設計要有深度,還說什麼古董要時髦,這是你最拿手的,你回來我就放心了!這幾天因為這件事,我睡都睡不好呢!你回來我總算可以——」
「我不會下山。」言枚仁打斷學長的滿腔熱情。
李正旭不顧胸痛,驚叫:「你不下山?你不下山我們不就死定了?」
「學長,四年前我們說得很清楚了。」
四年前協議,他願意將一手創下的江山全讓給學長,只求往後的平靜。
「可是這次不同啊,這是很大的危機,沒你我就玩完了!學弟,這回學長只能求你了,你就幫幫學長這次吧!」
「我四年沒接觸了,業主不見得會喜歡我的作品。」
「試試看、試試看嘛,學長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就這麼說定了!你和佳妮一起回來吧!護士不幫我拿電話了,就這樣、就這樣,牧仁,萬事拜託了!再見、再見——」李正旭喊著喊著,立即掛斷電話。
言牧仁愣愣望著手機,皺起眉頭。
二十年如一日,學長強人所難的個性還是老樣子。
他望向窗外。遊說他下山並下是一個輕鬆的工作,以前來的人只要看到他的臉和山上困難的居住環境,不超過第二天,立刻放棄走人。但這回似乎不同,這位小姐裝備齊全,戰鬥力十足,野外生活的技巧看起來也不錯,如果她決定要繼續在山上和他比耐力,他一點也不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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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起床盥洗,簡單地吃過早餐,他望著屋外,帳篷的出入口依舊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