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旁跟著蹲下,撫摸小男生額頭,溫度依然居高不下,整張臉晦暗蒼白,她拍拍他的頰,在他耳邊輕喊:「凱強,是胡老師,醒一醒——」
緊合的眼睫居然睜舜了,大眼幽幽地看著她,水汪汪得異常,眼白微微泛紅,沒有血色的唇蠕動了片刻才出聲,嗓音細弱如蚊,「老師……帶我回家……我想睡覺……」
她當機立斷,把小男生攔腰抱起,對體育老師道:「這孩子有問題,得送醫院,請代我上完最後一堂課。」
她頭也不回衝出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能抱著近三十公斤的重負奔赴學校大門口,攔了輛出租車。
小男生在她懷裡蠕動,艱困地咳了兩聲,她趁機問:「凱強,告訴我爸爸的手機號碼,要能打得通喔,快告訴我!」
她將耳朵貼近小男生的唇,用心捕捉那微弱的號碼,一手立刻輸入手機,憂心仲忡地按下撥出鍵。
* * *
男人垮著肩、疲憊不已出現在胡茵茵面前的時候,獨自在病房外發呆的她表情十分陰惻,飽含怒意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兩小時三十五分鐘,公司離這裡很遠嗎?」詰問的口吻不再客氣,秒針每轉一圈,她的火氣就熾燒得愈旺,累積到這一刻,差不多可以將冷水煮沸了。平時難得對日常事物有高昂情緒的她,一和他交鋒便開始暴躁不堪。
他無奈地攤攤手,兩隻白襯衫長袖捋到手肘,領帶歪了一邊,全身散發著戰鬥一天後的困乏氣息。「我已經盡量趕來了,還推掉了一個會議,這會議很重要——」
「他得了肺炎。」她冷冷地打斷他。
「肺炎?」他歪歪頭,「不會吧?現在天氣也暖了,沒道理啊!」
她絲毫無力把病毒型肺炎的成因逐一說明,擔心男人有失常理的回答導致她行為失控,她扭頭領著他走向護理站,「醫師請你填資料,這家醫院沒有凱強的病歷。」
護士將表格遞給他,叮嚀道:「成先生,請填詳細一點。」
他仍是一臉困惑,猶豫地看著病患資料表,填了姓名住址電話欄後,就咬著筆桿苦思,底下一列空格均為空白。
「在想什麼?」她探頭過去,血型、出生地、身份證字號、過去的病史、過敏藥物,全都沒有回答或勾選,她忍不住冷言譏諷:「不會都不知道吧?」
「我是不知道啊!」他苦惱地看著她,悄聲在她耳邊問:「你知道嗎?」
她吃驚得合不攏嘴,情願以為他在鬧著玩,但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鬧著玩的父親是不是不太正常?
「血型呢?出生地呢?總該知道吧?」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試探。
「我應該要知道嗎?」不很高興地反唇。
她撐著額頭,閉眼順氣,強迫自己把所有忍耐的招術搬出來在腦袋裡溜轉一遍,很不幸地,沒有一項管用,這個男人硬生生踩到了她的地雷,她還能事不幹己作壁上觀嗎?
她陰沉沉地抬起頭,在一群護士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揪住他的領帶,把他連拉帶扯地拽到轉角無人的走廊,使力一推按壓住他的胸口。
她的動作幾近粗蠻,令他詫異得忘了反抗,任憑她目露凶光朝他低咆:
「就是有你這種男人,只管生不管養,才會製造一堆社會問題!既然那麼不想負責任幹嘛生下他受罪?瞧你這德性哪一點像他爸爸了?連血型都不知道?成天把他放到垃圾堆像老鼠一樣自生自滅,老婆勒?也不快點找回來善後,我警告你,成凱強要出了什麼差錯,我就告你虐待兒童,讓你在公司沒臉見人!聽清楚了沒?」
他錯愕極了,伸手揩去臉上的唾沫,表情極為詭怪,可惜其中並無羞慚的成分,反倒像是聽到一串神奇的拉丁文無法解讀而充滿迷惑。
胡茵茵脹紅的臉和他相距不到一掌寬,眼裡因激動而濕潤泛光,急促的呼吸熱氣噴在他喉頭,明顯地怒氣衝天,他非常懷疑如果自己再度發言失當,這個女人恐怕不會輕易饒恕他。
他謹慎地開口:「胡老師,請你務必冷靜,身為作育英才的老師,不會想在這裡上演全武行吧?」
她嘿笑兩聲:「你運氣不好,我剛好離職了,想告狀請便。」
「唔?」他看著她堅決的臉,確信她並非信口開河,想了想,乾脆先認錯,「我承認,我的確不像個爸爸,不過——這也不能怪我啊,我本來就不是他爸爸啊!」
「你——」罵詞梗在喉嚨,硬生生轉了個彎,「在說什麼鬼話?」
「胡老師,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是小鬼的爸爸了?」
她陡然鬆開他的領帶,耳根瞬間熱烘烘,停了一會,接著惱羞成怒斥道:「你還有心情要寶,你們這一家不可理喻的——」靈光一閃,聲音又大了起來,「你騙人!他都在我面前叫你爸爸,我每次叫你成先生,你從沒糾正過啊!」
「那小子叫著好玩的,我不清楚他是怎麼跟你說的,我是姓陳沒錯,耳東陳。」他從身上掏出皮夾,取出身份證,「麻煩看仔細,可別說是我偽造的。」
她湊上眼,定睛一看,證件正面有個年輕男子的大頭照,五官英挺,刮了鬍子,蓄著三分短髮,面龐清清爽爽,乍看判若兩人,醒目的眉眼和鼻樑分明又是眼前的他,左側的姓名欄明明白白寫著——「陳紹凡」,翻過背面,配偶欄呈現空白,再轉回正面,出生日期是……「你今年才二十七?」她低呼。
「是,你認為我高中時有可能造孽生下一個孩子把他養到現在嗎?」
他取回照片,放進皮夾,很高興將了這憤慨的女人一軍。
「我以為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原來不過是個迷糊蛋,難怪飯碗也不保,早該知道你……」
「陳——紹——凡,你到底是成凱強的誰?」
他的喉頭再度被高提的領帶束緊。他不得不承認,今天真是動輒得咎的一天,就算自己背上一首唐詩,這個老早看他不順眼的女人也有理由把他的骨頭拆了。
第三章
醫院附設的餐飲部看起來有模有樣,似小一號的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嘗起來卻差強人意,不愧是提供給病患家屬的食物,大概料想愁眉不展的家屬很難在此敞開胸懷,品嚐美食,不會有顧客發神經向醫院投訴,未來料理的水平恐怕只有每況愈下的份。
她嘗了一口臘肉,就做了以上斷定,立刻擱筷不用:對座的男人卻在十分鐘之內將海碗裡的牛肉麵橫掃一空,吃完後視線落在她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燒臘飯上,直截了當問她:「吃不完我幫你,不要浪費。」
「隨便。」她認真地啃著手指頭,遏制著體內不斷擴散的煙癮。
到底是年輕,食量似無底洞,但看著陳紹凡把餐盤上的飯菜吃干舔淨,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吃完啦?有力氣說話了吧?」得知他和成凱強並無親子關係後,她對陳紹凡再也不用尊稱式,語調也輕率多了。
「我餓了兩餐,請慈悲一點。」他把剩餘的湯毫不浪費地灌進肚子裡,滿足地往椅背一靠,瞥見她的表情,搓搓後頸道:「幹嘛老用那種眼光看我?你一通電話我不就來了嗎?我沒得過肺炎,哪知道是怎麼回事啊!」
她沒說話,食客越來越多,干擾心情的音量越來越大,她抬抬下巴對他道:「到外面來。」
他無所謂地跟在她身後,心裡直納悶:這女人真是善變,今天還沒見過她的好臉色,不時以譴責的目光打量他,難道她以前節制有禮的樣子是擺給正牌程士均看的?
「說!你到底是誰?」兩人一到餐廳外的走廊,她狠狠推了他一把,有如女警問案。
他啼笑皆非地回答:「我是成太太請的家教,小鬼沒告訴你嗎?」
「家——教?要不要說是管家啊?」像個鵲巢鳩佔的嫌疑犯還比較合理。懸疑電影看多了,想像力自動延伸,她對這侖男人始終沒有好厭。
「胡小姐,騙了你我有什麼好處?」他無奈地聳肩。
「你說勒?」
他懊惱地抹把臉。「真的嘛!其實說是陪讀比較恰當,這麼說你一定不相信,不過這就是事實。我退役後,白天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晚上還兼差,一年前找到這個工作,用家教換免費食宿,剛開始也覺得奇怪,成太太對外開出的家教條件不太合常情,那樣的房子坐落在那樣的地段,就算每天家教八個鐘頭也住不起。後來才知道,成太太比誰都會算計,她把常偷穿她衣服的外傭辭掉,我就成了家教兼保姆,呃……還兼家長簽聯絡本。成先生長年在外頭很少回來,成太太也不遑多讓,晚上不到九點不會回到家,有我在,孩子的功課和居家安全都沒了顧慮,簡直是一舉兩得。
雖然偶爾我也嫌煩,畢竟我是男人啊,伺候個小男生洗澡穿衣上學很累人的,不過在台北你也知道,租個房子半個月薪水也沒了,那裡離事務所近,只好就這樣下去了,反正久了也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