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罷,忽然放下叉子,站起來,靠近他耳邊細語:「不忙,駱先生,萬一讓駱太太撞見了,對您不太好。這麼多年了,少您這頓飯,我不也長大了?」
駱振華愕然,低聲道:「我和她有過協議,吃頓飯不礙事。茵茵,我總是掛記你的。」
「那太辛苦您了。」她挖苦道,轉向林啟聖,「我吃飽了,走吧!」
她拿起帆布包,頭也不回走出餐廳。
「喂,胡茵茵,茵茵——」林啟聖和駱振華頜首致意,急忙疾步追上,他拉住她,「走錯了,湯屋不住這一邊。」
她轉而跟隨他,默然低首行路,無視路線兩旁別開生面的景致。
林啟聖忍不住問道:「真巧,你也認識駱伯伯?」
她不說話,面無表情。
「你先前說你有家人,但之前又一個人住……」他被方纔那一幕對話搞糊塗了,沒想到看似簡單盼胡茵茵其實並不簡單。
「我換了家人了。」她隨口答。
這話可有玄機了,而且大有妙趣,他正想好好追問一番,前路陡然被一名明艷女子不客氣地擋住,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
「秦佳?」胡茵茵驚喊,她不解地四處張望,才發現他們正佇立在一條長廊上,左右兩排均是名目有別的私人湯屋,前方盡頭是敞開的園林,天未全黑,燈火閃爍,不問自明。置身此處皆是貴客,秦佳是來休閒的,那麼她自己呢?她來幹什麼?她駭異又頹然地捧住前額,麻煩己近身,躲不過了。
「咦?大小姐也來了?」林啟聖從容地寒瞳,極為大方坦然。「今天是和哪個幸運的傢伙一道光臨的呀?」
秦佳笑而不答,她注視著胡茵茵,說話的對象卻是林啟聖,「你呢?
今天幸運的對手是茵茵啊?不簡單喔,我以為心高氣傲的胡茵茵看不上我們這種人,原來是我弄錯了。沒辦法,茵茵都不和我們打交道啊!」
秦佳親熱地拍拍她的肩,「你知道有些人呢,就是不夠坦誠,承認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別人一樣有這麼難嗎?自外於別人只顯得矯情,我想你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有空大家約一下嘛,同學會又不是每個月都有。」
今天是怎麼回事?她不樂意見到的人都齊聚一堂了,接下來還有沒有更多的驚喜啊?
「快進去吧!大小姐,」林啟聖揮手,「把時間浪費在我們身上幹嘛!」
待秦佳一走,她撫著胃部,對林啟聖道:「我看,還是改天吧!我吃太撐了,胃怪怪的,想回家休息,你不會介意吧?」
他會意地笑,搭著她的肩說:「你在意秦佳嗎?她不會對外胡說的。」
「不是不是,」她拚命搖手,「我真的肚子不舒服,這樣泡湯肯定會溺斃,還是下次吧!」
她怯場了,他敗興地想。她本來就不是玩家,讓熟人碰見,總是尷尬,她肯定是談秘密戀情那一型的女生,如果太躁近了,可能會嚇退她,還是攻心為上,以後有的是機會。
「那好吧,就下一次,我送你回去。」
「謝謝你。」她大為鬆了口氣,疾走了幾步,突然轉頭對他道:「對了,你沒忘了我打包的菜吧?」
「啊?」
一進屋,燈光半明半暗,靜悄俏空無一人,近晚七點半,不該是這等氛圍。她踏進玄關,脫了鞋,走進客廳,陳紹凡的房門應聲而開,她心驟跳.出現的卻是小男生,他咧嘴甜笑,快步迎向她,張臂摟住她的腰,「阿姨,你回來了。」,經過數次糾正,小男生終於改口不再喊她老師。她從帆布背包取出打包回來的多項料理,吩咐小男生:「把盤子拿出來,今天有很酷的東西吃喔!」
「耶!」小男生興匆匆鑽進廚房,捧出一疊盤子,「我也要幫忙。」
「下午乖不乖?我不在,你有沒有偷偷打電玩?」她進行例行性的問話。
「乖得很,我都在寫暑假作業,沒有煩鬍子爸爸。」小男生仍然習慣喊陳紹凡爸爸,陳紹凡在繁文褥節上粗枝大葉,懶得更正,就這麼讓他叫下去。小男生學著她把盒子裡的食物擺上盤子,「但是爸爸不乖,午餐都沒有起來吃,我剛剛叫他,他也不理我。」
「哦?那真可惜,他沒口福了,今天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
「又是你男朋友請的客嗎?」
「跟你說了,他不是我男朋友。」她正色反駁道,「記住,不准和爸爸說這件事,聽到了沒?」
「哦。」小男生用叉子叉起一塊牛肉,張口大嚼,「爸爸和阿姨差不多大,阿姨為什麼要怕他?」
「我哪裡怕他了?」她心虛地瞄了男人的房門一眼。
「怎麼沒有?」這一說,嘴裡的東西又噴了些出來。「爸爸耍賴不做家事,阿姨還不是接著做,而且還命令我幫忙做。」
「那是不跟他計較,你是家裡的一份子,當然要幫忙啊!」
「我媽媽從來不做家事,她都叫莉莉做。「莉莉是菲傭,這是小男生第一次提到他的母親,他神情平靜,努力吃著盤裡的菜。
她停下手邊的工作,審視小男生,「怎麼?想媽媽了?」
小男生搖搖頭,若無其事說:「她不想我,我也不想她。」
「她會回來的,我保證。」她溫柔地捏捏他的頰。
「家裡有爸爸和阿姨就好。」小男生抬眼,若有所思地凝視她,「阿姨會不會離開這裡?」
她沉默了,她很想告訴他,有一天,不只是她,陳紹凡也會離開,這是不能避免的聚散,誰都無法留住誰,她從很小就懂得這個道理,並且習慣和自己做朋友,不依賴任何長輩,不輕易哭泣,不隨便愛上一個人,緊緊守住心事,但是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選擇讓小男生得到暫時的快樂,她說:「我不會離開。」
小男生放心地笑了。
但她的心沒有放下。
陳紹凡始終沒有走出房門。小男生入睡後,她在屋子裡四處踅,上樓下樓,洗碗盤沖咖啡,總會朝那扇門瞥上一眼,直覺告訴她,他尚未醒過來。
餐桌上為他保留的幾樣菜原封不動,連同中午的便當、早上的燒餅,屈指一數,他已經三餐未進食了,仔細回想,從星期五夜晚回來之後,她就再也未曾聽過那扇門的開合聲。
精力旺盛的他睡眠很少超過八個鐘頭,現實也不允許他睡到自然醒,他的三個鬧鐘分置在不同的角落催醒他,幾乎未曾失算,就算是休假日,他多半待在房裡修改設計圖,絕不浪費在長時間的酣眠,彷彿不停地與時間賽跑。
「就算貪睡也得吃點東西吧?」她嘀咕著,拖把粗魯地一捅,直溜溜滑向前,碰撞上他的房門,在深夜裡聲音出奇地響。她暗叫不好,門板的鎖卻喀喇一響,微微洞開一條約五公分的縫隙,原來房門只是輕掩,並未合上,裡面暗黑無燈。
等了一分鐘,沒有動靜,她用拖把頭再戳一下門,門「伊呀」一聲緩緩往內移,開啟的寬度足夠把屋內動靜一覽無遺。
她挪步到門口,看見靠牆一張大床上,被褥隆起成人形狀。他仍在入眠狀態沒錯,奇異的是,預期的舒涼空氣並下存在,反而一片悶熱,人處於高溫的環境下裹著棉被睡覺是不是太違反常情?
她舉起拳頭,敲敲門板,「陳紹凡?」
不動如山。她再敲兩下,抬高音量喊:「陳紹凡?」
沒有回應,睡得超乎意料的沉。她躡手躡腳靠過去,摸索到床頭燈開關按下,半圈溫暖的黃光暈開,讓她再次見識到小型掩埋場的威力;除了留下可供行走的通道,處處堆置大量書本、設汁圖紙、衣物、以及各種建築物模型。
上次她趁著他不在和小男生一起努力將這一團混亂整頓完成,免得殃及門外走道,算算看,不過五天光景,五天?她五天沒見到他了?
五天前夜晚,她意外地和他躺在這片地板上時並沒有感覺到障礙物存在,可見只要長期無人監督,房裡的災亂就會蔓延到客廳無法收拾。
「你可真是隨心所欲啊!」她不禁興歎,同時又感到幾許羨慕,能夠置身掩埋場而氣定神閒也需要某種過人的能力吧?
現在,她該對他一探究竟嗎?基於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情份,不合不問太缺乏人道吧?幾番自我說服,她終究伸出手,捏住被褥,慢慢掀開。
男人身體呈趴伏狀,側臉貼睡,雙眼緊合,胡腮更盛,額角、頸背一片濡濕,肌膚呈現不自然的暗紅,她右掌貼觸他的額面和頸側,和自己的體溫相較,是燙多了,顯然他是病了,這樣一直躺著不是正確方法吧?
「陳紹凡,起來!」她沉聲喊,大力將被一掀,驀然僵楞。
腰部以上,一片光滑的裸背展現在她面前,隆起的背肌在微燈下還泛著光,可能是汗漬反射,他幾乎是汗流浹背啊!那勻實的肌理——她急忙別開臉,吸口氣鎮定一下,阻止岔開的念頭。早該猜到他不會有全副武裝上床的習慣,有什麼好訝異的?心跳乎緩之際,她發現床頭有一列止痛藥丸,只剩下零星三顆。這男人不是普通的怕麻煩,吃止痛退燒藥就能藥到病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