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打聽過了。」他眼角微微抽搐,咬牙切齒道:「周府奶娘說,是你今早到府內為周小姐梳發時,說了爺我、我……」
咦?就算再怎麼生氣,他的臉也用不著紅成這樣啊?
喜鵲滿臉困惑盯著他,自己一天到晚哇啦哇啦說出口的話沒有成斤也有上擔,一時間還真記不起自個兒說了什麼,茫然了半晌後,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周府千金閨房內,她笑咪咪地梳著新娘子一頭豐厚黑髮,嘴裡念叨著:「一梳梳到頭,鴛鴦同心到白首;二梳梳到順,吉祥如意好福分。,三梳梳到底,夫妻恩愛日日喜……」待梳完象徵十全十美的第十梳,她貼心地說了句:「總教頭高大威猛過人,洞房花燭夜新娘子肯定生受不住,可萬萬得忍著些,待忍過那死去活來的疼,將來便是苦盡甘來了。」
哎呀!
在「事主」面前想起這媒婆專業用語,她小臉驀地一紅,可仔細想來倒也不覺自己說錯什麼了,於是理直氣壯地挺胸道:「我沒說錯話呀!」「你!」他頓時氣結。
「總教頭大人的確高大威猛,想必也天賦異稟、資質過人。」她雖是處子清白之身,好歹也當了七世媒婆,說起這些話來可頭頭是道。「小的叮囑新娘子兩句,分屬應當,大人還要怪我也太過分了。」
范雷霆瞪著她,厚實胸膛狂怒得上下劇烈起伏,真是、真是……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油嘴滑舌、厚顏忘恥、膽大妄言的、的……
「你到底是不是女的?」他氣得咆哮。
喜鵲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波濤洶湧的豐滿酥胸,還伸手檢查了兩下。「我是啊!」
那雙「邪佞小手」居然還當場摸給他看。
啪地一聲,范雷霆腦中僅存的理智瞬間寸寸折斷了。
「你!」他猛然大喝一聲,「把手伸出來…」
「什麼?」她疑惑滿心,卻還是不敢不從地乖乖伸手過去。「大人要做什麼?」
「伸直。」他黑眸危險地微瞇。
喜鵲吞了吞口水,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聽話照做。
那個……是要打板子嗎?
就在她慌得頭皮開始陣陣發麻之時,突然間,兩手掌心裡突然多出了兩枚紅通通的面制喜桃。
「手賤是吧,爺就讓你摸個夠!」他冷冷一笑,「幾時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再放手。」
「大人——」她的小嘴微微抖了起來。
見那張圓臉上滿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之色,不知怎的,范雷霆登時心緒大好,狂熾沸騰許久的火氣也消褪了一大半。
「哼!」他起身抖了抖衣袍,環顧著這懸掛繡球紅燈籠的寢房外間,伸手三兩下便全數抓了下來扔一旁,然後隨意在書案上抽了一本書卷,在她對面的紫檀榻上坐了下來,就這麼好整以暇地看起了兵書。
喜鵲眼巴巴兒地看著他一副存心跟她耗上了的模樣,心底湧現一絲不安。
「那個……」她舔了舔發乾的唇瓣,試圖陪笑臉。
「想好自己錯在哪兒了嗎?」他目光落在兵書上,眼抬也不抬一下。
「當然當然,千錯萬錯都是小的的錯,是小的嘴賤,搞砸了婚事,冒犯了大人。」她低聲下氣地賠禮。
「請大人再給小的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好不?」
「你壓根沒弄明白自己錯在哪兒,爺又是在氣什麼。」他冷哼一聲,翻過兵書下一頁。「再想。」
都認錯賠罪了還不行嗎?
喜鵲本來也有些上火了,可一想到今日原是他洞房花燭的大喜之日,就因為她多嘴饒舌的緣故,害得新娘子跑了,婚事也黃了。思及此,她心口那一丁點竄出頭的火氣就全沒了。
「是。」她歎了一口氣,認分地繼續伸臂攤手捧著兩顆喜桃受罰。
話說回來,若不是為了婚事,那他到底在氣什麼呀?
四週一片靜悄悄,只聽見他時不時翻過書頁的聲音。
喜鵲雙手已經抖得幾乎拿不住喜桃了,滿頭大汗,小臉越來越苦。
突然間,手上的兩顆喜桃不見了,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眼花了。
「手放下吧。」一個低沉渾厚又略顯無奈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又驚又喜地抬頭,望著他有些傻眼了。「總教頭大人?」
「姑娘家要自愛些,動手動腳的成何體統。」范雷霆臉龐閃過一絲奇異的不自在,隨即濃眉又蹙了起來,「不過你既承攬了爺的婚事,就得負責到底。」
「一定一定!」喜鵲如釋重負地抹了抹汗,小臉仰望著他,笑得好不諂媚燦爛。「大人的婚事包在小的身上,下次一定給您找一個又年輕又漂亮又聰明又可人意的好對象,呵呵呵。」
他的回答只是一聲重重的悶哼,顯然是沒有太大的信心。
不得不說,凡人還真的沒有她想像中的簡單。
喜鵲苦惱至極地撐著下巴,望著院子裡初開的那一樹桃花發大呆。
桌上堆滿的都是男方女方花名冊,有求親的,續絃的,還有要納妾或單純找張飯票子的,起碼百來份,卻是東配西配,怎麼也搭不上紅線。
距離七夕,只剩三個月又十四天。
還有十對……不是,還有十一對未配成佳偶,她就算再樂天滑頭愛耍嘴炮,也掩蓋不了心底深處那份隱隱襲來的巨大恐懼。
魂飛魄散,三界之內無可容身。
真正的「死掉」會是什麼感覺?
她很害怕,因為七世歷劫投胎轉世以來,她見識到了人間的悲歡離合種種苦楚,每一世的記憶都積累在腦海,偏偏不是生魂死魄就不能討那碗孟婆湯,於是她只能一直記著、記著。
她也怕這一生再也回不了天庭,再也見不著玉帝大人、王母娘娘、太上老君爺爺,還有她最喜歡的織女公主;就連往常見了嫌冷心冷面的天兵天將,現在也成了她想念的源頭之一。
「織女公主,您現在和牛郎過得好嗎?」
她心一酸,鼻頭不爭氣地紅了。
應該很好……一定很好的……人間一年,天上一日,他們這對癡情小夫妻終於能夠永遠長相廝守了,又怎能不好?
「若是這樣,那也就夠啦。」她吸吸鼻子,用袖子抹去眼淚,喃喃自語。「只要織女公主幸福就好了,就算回不去天庭,就算……魂飛魄散,那也是我願意的。」
以前織女公主待她那麼好,得了蟠桃也分她吃,還輕手輕腳地替她梳羽毛,最最難過的時候總捧著她哭,彷徨無依的時候總會問她:「小喜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才好?」
織女公主是她的主,她的天,為了織女公主,哪怕她受再多苦楚磨難都甘願。
「對!」她深吸了一口氣,緊握拳頭。「現在不是意志消沉的時候,首要解決的天大麻煩,就是非得把那個絕世棘手的總教頭『嫁』出去才行!」
當初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在她千方百計拿到了這位手握重兵、身份金貴的范總教頭的全權委託婚帖過後不久,這才知道為什麼其他媒婆都對她報以同情的眼光了。
唉,總歸一句,他大老爺原則多如牛毛,她好不容易萬中挑一說來的親事,屢屢換來他輕蔑冰冷地一撇唇:「這就是你能尋來最好的?」
後來歷盡千辛萬苦,總算說成了一門他也首肯的親事,對象是「福家酒莊」的千金。誰曉得新娘子坐轎太緊張,要她這隨轎的媒人陪著說說話,喜鵲才興致勃勃地提起了幾樁她准夫君的豐功偉業,什麼某年某月某日殺敵無數,又是砍瓜切菜,又是血流成河的,然後就聽到新娘子一迭連聲尖嚷著:「轎子回頭回頭,我要回家,我不嫁了!」
范總教頭第一次成親記,宣告完蛋。
第二次喜鵲痛定思痛,謹記血淋淋的教訓,在押轎的過程中話不多說一句,只是一個勁兒地笑,直到轎子總算到了總教頭軍府,氣勢威猛的總教頭大步而來,前來接轎,她這媒人婆屁顛屁顛地掀開了轎簾,正想攙扶新娘子落轎,怎知轎簾一開——
新娘子許是暈轎,早不知幾時口吐白沫昏了過去,霞帔上還沾了嘔出的穢物,狼狽得不堪入目。
喜鵲笑臉霎時僵住,急中生智,忙小臉堆歡地擠出了一句:「這新娘子提前害喜,想是入門不久就能幫總教頭添子添丁添福氣羅,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四周陷入一片尷尬的靜默,所有人都瞪著她。
喜鵲還沒反應過來,新娘子好死不死悠悠轉醒過來,聞言登時哇地嚎啕痛哭了起來。
一陣兵荒馬亂後,羞憤欲死的綢緞大王千金又坐了回頭轎,含恨而歸。
那次,她慌張焦急地對自始至終冷冷盯著自己的范雷霆解釋,自個兒話裡的原意不是咒他戴綠帽、當烏龜的。
范雷霆臉色鐵青,最後只丟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意思就是一下回自己給爺看著辦!
結果……
「真是成也這張嘴,敗也這張嘴。」喜鵲越是細想越是悲摧。「俺著實命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