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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惜之

  「福祿壽喜也想小姐。」小福一出口,淚水跟著淌下。

  「小姐要嫁到那麼遠的地方,也不通知一聲。」小喜也是淚水汪汪。

  「我不是回來了嗎?哭什麼啊?別哭、別哭。」我要他們別哭,自己卻哭得一塌糊塗。

  「不哭,小姐不哭,咱們也不哭。」

  「好,都不哭,數到三,統統不哭。一、二、三,止!」

  我把他們全拉到桌邊坐下來,五個人圍著一盤桂花糕,老規矩,見者有份,我們一人燃起一塊,開始拉拉雜雜說起話來。

  「快告訴我,後宮裡有什麼新消息?」

  「九爺娶了新妃子。」

  「聽說過了,是崔尚書家的千金。」

  「皇上近來很喜歡當媒人,今日除太子殿下迎親之外,十二爺也娶了閔侍郎家的姑娘。」小祿子說。

  鏞貫也成親了?想起鏞貫,我想起憨憨傻傻的鏞歷,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六爺摔馬之後,一條腿好得不完全,現在走路一瘸一瘸的。」小福說。

  「皇太后殯天了。」小喜道。

  皇太后殯天了!?我才離開多久啊!皇宮裡竟發生這麼多事。

  皇太后……我記得那個溫暖慈祥的奶奶,我們因為紅豆暖暖包結緣,她讓我免去遠嫁吐番的命運,她是阿朔在後宮為我建立的第一道保護網。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歲末,皇太后走得很安詳,宮女們要去伺候皇太后起床的時候才發現的。」

  「皇后身子也不好了,年初一場病,到現在都還沒有痊癒。」小壽子道。

  「太醫們怎麼說?」

  「說是心思操勞,壞了根底,得長期調養才行。可多少補藥全進了皇后的藥罐子裡,也不見成效,太子殿下派人四處尋找名醫,至今似乎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接下來,我們說了幾個公主皇子的小話,說皇上選秀,挑幾個新嬪,其中有幾個拔尖兒的人物很得皇上寵愛。

  我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帝王的寵愛能維持多久?用一輩子換得一時注目,不知道劃不划算。

  東聊西聊,我們說個不停,說到太陽西下、星月升起,當小喜在圓桌上擺滿菜館時,我才想起來,今晚是阿朔的洞房花燭夜。

  心陡然沉下,隨意吃過幾口飯,推說累了,我把福祿壽喜趕出門外,坐到床沿,想著阿朔今夜將與另一個女人溫存。

  我心知肚明,想這種事除了折騰自己別無幫助,但就是會忍不住想起。想那個女孩美不美麗?會不會一朝相遇,他愛上她的心、愛上她的溫柔、愛上她的才情,愛上她,像愛上另一個章幼沂?

  這種假設性問題磨得人好苦,我試著分心,可成效不彰。我走到案前,拿來紙筆,想了半天,寫下「還君明珠相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讀過兩遍,覺得好笑,把句子塗去。

  我們相逢在未娶未嫁時,只不過,在宮廷裡,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微微火苗在燈罩下跳躍著,窗外花香飄進屋裡,淡淡的餘香暈入月光,徐再思的《折桂令》浮上腦海,我寫下──

  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讀過兩次,還是覺得好笑,詩詞不適合我,悲春傷秋更不適合我,巾幗英雄、女強人比較符合我的Style。

  搖頭,換上新紙,在上面寫下一堆希臘符號,用亂七八糟的數學題目把腦袋裡的理智擠出、將感性驅離,我不教紛亂上心,不教無解的緣分為難自己。

  我提醒自己,現實是,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不是花美男、不是阿煜,而是周鏞朔,他的人生除了愛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我須提醒自己,他身邊終會有千嬌百媚、托紫嫣紅,而我……縱使胸有丘壑,也只能擁有他那一點點微薄的真心意。

  於是,我布題、我計數,我把三角函數拿出來複習百十次,我用聯考的精神,飛快地讓筆在白紙上印入痕跡……

  第三十七章 讓步

  眼前女子一襲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手邊托著盤裁了綠葉的新鮮牡丹,她抓起一枝紅艷,將花瓣一片片撕下,落得滿地英華。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塗上胭脂的紅唇吐出如玉詩句,字字清脆。

  她抬眉,朝我望來,溫柔的笑靨間閃過一抹銳利。「清沂公主,怎麼回大周了,不進宮拜見皇上?」

  聞言,我心一陣收緊,喉間發不出半點聲音,兩個不知打哪兒來的粗魯漢子,手一架、一折,把我推跪在地,白玉地磚透著冷然,寒意從膝處飛快往上竄。

  我凍壞了,雪一陣一陣飄落,白了我的頭髮眉毛,晶瑩的雪、火似的紅花瓣,在我的眼底交織。

  「怕了嗎?抗旨是要誅滅九族的。」她抬起柔荑,一揮,滿盤牡丹在她腳下裂成千萬碎屑。

  「她怕?怎麼會!章姑娘是大英雄,關州戰亂有功勞、有苦勞,皇帝封嘗還來不及呢!瞧,封賞不就來了嗎?」穆可楠一手掩著唇,一手撫著凸起的大肚子,笑容可掬。

  鏗地,泛著青光的匕首落在膝邊,緊接著,一段白綾,一壺鴆酒,一片震耳欲聾的笑聲。

  生病的皇后倚在榻前,容貌憔悴,微皺眉道:「我給過你機會的。」

  「可不是,偏有人自以為聰明,以為可以瞞天過海……」

  霍地,穆可楠的話變得模糊難辨,我細看她的咀唇,企圖解讀她的話意,但第一個椎心的疼痛落下,啪!那樣熟悉、那樣響亮的板子聲……無數只手臂向我撲來,我猛力想推開,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可力氣拚盡,卻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我張開咀大喊阿朔,加快飛奔速度,驚慌失措中一腳踩空,無底深淵向我張開血盆大口,身體飛快下落,那吞噬人的黑洞吞併著我的靈魂,陣陣驚悸捶打得我的心臟無法負荷──

  「阿朔!」

  大叫一聲,我猛然驚醒,喘息著、恐懼著,而阿朔那相堅毅沉穩的眸子出現眼前,一時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

  「作惡夢了?」他動手替我拭去額間汗水,微涼的天,我竟全身濕透。

  我怔怔地沒發話,他把我拉起來,輕輕把我的身子兜在懷裡。

  「夢見什麼?」

  我啃著自己的手指,會痛。我偎在他懷中,分辨夢魘與現實。

  「很可怕的事。」我低聲道。

  「說出來,我替你解決。」

  「解決不來的。」我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他沒辦法解決自己的父皇母后,就連穆可楠,他解決的方式也不過是給她一個兒子,我能對他過度期待?

  他沉默,我猜他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一笑,試著把話題帶過,想問問,這時候他不在新房,到這裡來做什麼?

  但他沒等我發問,先行開口:「你吃了太多苦,成了驚弓之鳥。」

  我應該吸吸鼻子,裝得很女俠,拍拍胸,大刺刺說:「那算什麼?」

  可我沒這麼做,因為那個苦,真的「很算什麼」。

  頓在喉間的激動吐出,我圈住他的腰,靠在他懷裡哭。我哭得很用力,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他的大紅袍子,好像非得把所有的委屈統統哭到他聽分明,方肯罷休。

  他不勸我,讓我一哭再哭,哭到累了,哭到淚腺缺水,緩緩停住啜泣為止。

  丟臉,不哭的我成了愛哭鬼。以前老覺得用眼淚勾引男人的女人最無知可厭,現下,我成了無知可厭的女人。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豬頭臉,很沒同情心地笑了。「你現在好像變得很愛哭。」

  「死過一回的人,靈魂多少會有點缺陷扭曲。」我揉揉鼻子。

  「不是一回。」他把我抱到膝上,相手圈住我的腰。

  「什麼?」

  「是兩回。第一次,你為我吞下毒茶。」

  「對哦,是兩次,難怪我覺得靈魂缺陷得相當嚴重。」收掉淚水,我試著耍寶。

  他失笑。「今天在門外,為什麼想逃?」

  「我錯估了自己的聰明。」

  「怎麼說?」

  「我把愛你這件事想得太簡單。」

  「愛我很難嗎?」

  「是很難。」

  「哪裡難?」

  「愛上你,得一起愛上你的家國大業,愛上你的宏觀視野,愛你作的每一個決定,愛上你為了當個賢明王君的汲汲營營。可我的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大的你。」

  他捏捏我的臉,溫柔道:「沒那麼難,你只要愛上阿朔,不必愛周鏞朔。」

  「能嗎?」我能不管李鳳書、穆可楠或者那位新來的施虞婷?不必理會抗旨下場,不必管一心把我遠送南國的婆婆,不必在乎──其實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能,複雜的事安心交給我。」

  「那可不可以打個商量?」

  我望住他的眉宇,心底燃起希望。

  「什麼商量?」

  「你在太子府外給我一個小房子,有空的時候去看看我,沒空的時候,別擔心,我自會找到事情做。」我是烏龜,只要有龜殼可以躲著,就可以對許多事情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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