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過了一個晚上,早上不到十點半,童海霏再次站在李家大門外,握住兒子的手心還是因為緊張而有些發冷。
司祺安撫著母親。「媽媽不要怕。」
「我們要一起保護媽媽。」李照祺按了門鈴,對兒子這麼說。
「嗯。」他用力點著小腦袋。
很快地,家裡的歐巴桑來開了門。
「我爸媽還沒起來嗎?」沒在客廳見到父母的身影,李照祺隨口問道。
歐巴桑看著他,又看看童海霏。「他們在房裡跟維晴說話。」因為她在李家待了很多年,看著這幾個孩子長大,所以都直呼名字。
「維晴來了?」李照祺不免驚愕,是因為在花蓮工作的堂妹上來台北,所以父母才把童海霏叫到家裡來嗎?
童海霏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彷彿在問「維晴」是誰。
「維晴是我堂妹,也就是……我叔叔唯一的女兒。」李照祺才這麼介紹,果然就見她的臉色漸漸泛白了。
「是你叔叔……的女兒?」童海霏口中輕喃,想到那個因為父親跳樓自殺、母親又離婚改嫁,沒有父母陪伴長大的小女孩,她有著很深的愧疚,想不到會有見面的一天。
李照祺當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我先進去看看……」
他才這麼說,就聽到腳步聲進了客廳,童海霏本能地屏住氣息。
「都來了!」李父冷淡地瞥了童海霏一眼才說。
她忙不迭地喚道:「伯父、伯母。」
李母聽見了,冷冷地「嗯」了一聲,接著熱絡地朝孫子招手。「司祺,快過來奶奶這裡。」
司祺仰頭瞥了下母親,這才走向奶奶。
而童海霏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望向跟在兩老身後的李維晴,她的年紀很輕,差不多二十二歲左右,綁著可愛的馬尾,穿著也十分簡單輕便,看起來應該是個很活潑的女孩子。
「堂哥!」李維晴先叫了人。
李照祺腦子不斷地想著該如何應付眼前這個場面,才不會有衝突發生。「什麼時候上來台北的?你不是在民宿工作,不用上班嗎?」
「我跟老闆請了長假,已經上來台北半個月了。」她瞥向站在堂哥身旁的女人和小男孩,小巧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堂哥不跟我介紹一下?」
他深吸了口氣說:「維晴,她是海霏,還有我的兒子司祺……海霏是……」
「是那位童先生……我沒有辦法稱呼他繼父,是他的女兒對不對?」李維晴臉上沒有太多憤恨,眼角的笑意反倒像是在嘲笑緊張兮兮的堂哥。「我剛剛才聽大伯父和大伯母說你們會過來,一直很想見見她……」
說著,李維晴率先上前兩步,覷見了童海霏眼底的不安和歉疚,於是主動伸出手來。「你好。」
「你好。」童海霏眼圈倏地紅了,也握住她的。
「其實我們才是最無辜的,你說對不對?」李維晴真誠的話語和態度,彷彿在一瞬間解開了童海霏心中的枷鎖。
就這麼簡單的幾個字,讓童海霏不禁流下淚來。「謝謝你。」
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李父想聽的。
「維晴,她可是那個男人的女兒,至少也要罵個幾句。」他不滿地低斥向來視如己出的侄女。
李照祺在堂妹開口之前,已經先出聲了。「爸,今天要海霏到家裡來,如果只是想讓維晴出氣的話,那麼我們要回去了。」
「我話都還沒說完,你急什麼?」李父怒瞪兒子一眼,然後又瞪向兒子身旁的年輕女人。「今天要你來沒別的事,只是想告訴你,我和照祺的媽媽再怎麼否認,司祺身上還是有一半流的是我們李家的血,所以我們答應讓他姓李,司祺以後就住在這裡,不過……我絕對不會答應讓你們在一起的。」
童海霏臉色一片慘白。「請伯父原諒,我也不會答應讓司祺住在這裡……」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們把兒子奪走。
「讓我來!」李照祺輕聲制止她,鏡片後的眼神閃動著嚴肅果斷的光芒。「爸、媽,司祺是我的親生骨肉,不管他是姓李還是姓童,都是我兒子,我不會讓你們把他從兒子的媽媽手中搶走的。」
李母見丈夫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連忙勸著兒子。「照祺,你爸爸這麼做已經夠容忍了……」
「媽,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接受這種容忍……」說著,李照祺便朝兒子伸出手掌。「司祺,過來,我們回家!」
司祺毫不猶豫地奔向父母。
「堂哥!」李維晴見他們一家三口真的作勢要離開,再不出面緩頰不行。「你們先坐下來好嗎?等我把話說完,要走再走。」
看著比自己小了將近八歲的堂妹,李照祺從她眼中看到懇求,對這個小妹妹,總是多了分憐惜,無法拒絕。
「海霏?」他偏頭徵詢意見。
童海霏也因為是李維晴開的口,便點頭答應了。
「哼!你跟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李父對侄女又是一陣斥責。「不要忘了你爸是怎麼死的、是誰害的?」
「雖然當時我才讀國小,不過還記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也是最有資格說話的人不是嗎?」李維晴唇畔的笑意斂去了一半。「剛才我並沒有老實的告訴大伯父和大伯母,這趟上來台北是為了什麼;大概半個多月前,童先生打了通電話給我,說我媽三年前得了癌症,一直在做化療,不過都沒有用,醫生已經宣告她只剩下幾個月可以活了,希望我來見見她。」
李父大吼一聲。「那種女人死了就死了,還去看她幹什麼?」
「原本去看她只是想要個理由,為什麼她不要我爸爸,一定要離婚,只是想聽我媽解釋,不想等她真的過世了,什麼答案也要不到。」她年輕的臉龐透著一抹成熟。「所以我去了,可是什麼都還沒問,只是在一旁看著,我看到童先生怎麼細心地幫我媽擦澡、換尿布,當她吃不下東西,在鬧脾氣的時候,又怎麼哄她吃飯,每天還很有耐心地陪她說話聊天,早晚也用輪椅推她出去散步……」
李維晴思索著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路歷程。
「一直以來,我都不認為我媽和那位童先生的感情會有多深厚,說不定只是一時激情,可是這半個月來我親眼看到了,如果不是真心的,沒有人會像他那樣毫無怨言地照顧病人,那個時候我才相信他們確實是相愛的……」
「那又怎麼樣?你就不恨他們了嗎?」李父很不諒解地質問。
她搖了搖頭。「我心裡還是恨的,恨爸爸這麼脆弱、這麼禁不起打擊,居然會跳樓自殺,就算跟媽媽離婚了,他還有我不是嗎?更恨媽媽為了跟別的男人走,寧可不要自己生的女兒……這些年來,這個恨一直放在我心裡,一點都不快樂,直到這趟上來台北,我想通了,也決定要放下它,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為自己做決定。爸爸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麼他就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媽選擇背叛丈夫和婚姻,就必須一輩子承受內心的譴責,直到走的那一天,那是她該付出的代價;而我選擇原諒,不要再恨下去了。」
李照祺和童海霏都因她這番寬容而坦白的話給動容了,因為「不恨」說來容易,但也需要莫大的勇氣才辦得到。
「他可是你爸爸……」李父擱在大腿上的拳頭微微顫抖著。
「就因為是我爸爸,我才有權利這樣說。」李維晴眼圈紅了紅。「大伯父還要恨多久?還有多少年可以這樣恨的?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大伯父的笑容,每次見到我,就把我抱得高高的,然後哈哈大笑,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到大伯父爽朗的笑聲了。」
侄女的話讓李父不禁垂下兩行老淚。
她抹了下眼角。「我沒辦法替大伯父選擇要不要恨,只希望大伯父放過自己,不要再懲罰自己了,救不了我爸爸不是你的錯。」
最後一句話真真切切地道出李父心中的痛,這些年來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就是沒有及時阻止弟弟,如果早一點發現,就不會發生悲劇,於是把這些恨全都加諸在童家父女的身上。
這一刻,李父痛哭失聲了。
「爸!」李照祺連忙上前安慰。
李母在一旁擦著眼淚。
「媽媽。」司祺偎在母親的懷中,實在不懂為什麼大人們都在哭,不過還是掏出手帕,幫她擦眼淚。
一直到李家的客廳只剩下微弱的吸氣聲,大家也紛紛冷靜下來了。
「接下來幾個月我都會待在醫院,直到我媽……離開了,我才會回花蓮。」李維晴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已經真正的釋懷了。「我有空會再來看大伯父和大伯母的,那我回醫院去了。」
童海霏連忙出聲。「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醫院看她嗎?」因為想要親口告訴魏阿姨,自己不再怪她、怨她,希望她多多保重,也想要跟父親說,隨時可以來家裡看他的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