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靈山,四季如冬,白雪皚皚,孤峰絕嶺,遺世而獨立。
關於靈山的傳言有許多許多,但從無人能窺其真貌,不知位於何處,亦不得其門而入。
它存在著,卻也不存在。
或許說,肉眼凡胎難見隱於世的仙山。
當然,千百年之中,偶然也有幾名俗塵之人造化非凡,得入靈山。京城首富林大茂,年輕時只是個窮樵夫,因緣際會闖入靈山,出來後便飛黃騰達,無病無災,百年後方於睡夢間壽終,留下奇緣軼事供後世子孫傳揚。
據說靈山裡頭住了個男子,白衫似雪,衣袂翩然,俊顏絕塵脫俗,聲韻溫潤如玉,活脫脫便是個隱世仙人。
然而也僅僅瞧那麼一眼,仙人便寬袖一揚,留下一句:「這不是你該來之處。」便隱去身形,滿地白雪在腳下消融,回身一望,僅餘黃沙滾滾,哪兒還有啥白雪、仙山的影?
關於靈山,傳聞仍有許多,傳聞仍在世間流傳,聽者眾,見者卻是少之又少,傳說,仍舊只是傳說……
他,是這座山的守護者。
世人稱他為神。
靈智初開之時,他便已在靈山,是這天地靈氣孕育了他,千萬年間,他一直守在這兒,靈山中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皆視他為主。
「我如此冷酷嗎?」明明記得他還招待了那名凡人熱茶暖身,附帶兩顆甜桃送人上路,哪兒說了「這不是你該來之處」?
凡人能入得靈山來,必是命格奇特、秉性良善、福澤甚深,他只道是順應天命,無可無不可,然而千萬年來,這樣的人類可謂少之又少。於是世人穿鑿附會,便道入靈山即能福壽綿延,百病不侵。事實上,百病不侵不過是染了靈山仙氣,一般濁穢之氣難近其身,其餘皆是此人累世所修。不該有的福澤,他給不了,也不會給。
這樣算是冷漠嗎?
偏頭凝思,指間順勢拈除池畔睡蓮旁生的嫩芽。「好女孩,一心一意,好自修持,切莫雜念叢生,再一百年便可修得肉身。」在世人眼中,花開並蒂被視為吉兆,誰知並蒂花兒早枯?
一心一意,一株一花苞,這兒的花開得絕艷,一株獨秀。
撣撣衣擺起身,一尾瑩白通透的靈狐繞在他腳邊轉,他了悟地輕笑。八成是嘴又饞了。
順手摘了顆湖畔栽種的甜桃餵它,靈狐立即挨上前,幾下嘖嘖有聲地啃咬,一顆甜桃轉眼食盡,只餘果核殘留掌心。
靈狐舔著、蹭著,他懂得其意,堅守原則地搖頭。「不行。我說過,一日只能吃一顆。」
桃樹亦有靈性,若貪得無厭地索求,桃樹有所感應,來年便悲傷得結不出桃子了。
許是被寵壞了,靈狐蹭不著小零嘴,一股氣上來,張嘴咬了他一口,氣呼呼地跑開。
「這丫頭——」仍是野性難馴呀。
他搖搖頭。
被靈狐咬傷的右掌沁出一顆血珠子,不經意滴上池畔一抹翠綠。點點暈芒四散,他凝目以視。
「呀……」原來是前些時候,由瑤池畔移植而來的雪絳草。小雪絳草相當調皮,每當風兒來了,便與之玩耍一陣;雨露造訪,便邀人起舞,心性不定,不若身畔那株約莫再一百年便會悟透的睡蓮沉定。他原是預期這株雪絳草五百年才能靈智頓開,或許還要更久——然而,血珠子沁入重重葉瓣間,包裹於其間的小小一抹嬌嫩嫣紅露了臉。
他指尖輕撫微微開啟的雪白葉瓣。小傢伙好貪心,像是飢渴旅人,招搖著、乞憐啜吮,惹笑了他。
「也罷,便助你一把。」
天地間運行自有其規則,他從不刻意地施或受,遇上了便是緣,順緣而生。
帶傷的血口子移向花心處,一滴、兩滴……他沿著花苞處,以鮮血餵養,灌溉稚嫩身軀。
一滴,一百年。
他足足送了雪絳草五百年修為,五百年的靈蘊渡持。
小小雪絳草迎風招展,重重包覆在瑩白之中的那抹嫩紅嬌羞地探了探頭,伸伸腰桿,挺直軀幹,在開啟的葉瓣間——緩緩綻放。
第1章(1)
夢裡村,綺情街44巷。
對附近的居民而言,或許這條街裡住的人都極其詭異吧!
一開始,聽說巷子裡54號的房子鬧鬼。
再來,是妖魅作怪,還曾有道士來設壇作法。
到後來,陸續有地氣屬陰、沖神犯煞的言論傳出,住在這條街裡的人,輕則家運不順,重則傾家蕩產、心神錯亂,於是居民陸陸續續遷出,平日也沒人敢靠近,整條街清清冷冷,恍若空城。
就在空屋長了許多年蜘蛛絲之後的某一日,突然來了個二十出頭的妙齡女子,一一與屋主接洽,買下44巷裡的每一間房子。
最初,附近居民是抱持好奇與觀望的態度,想說這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哪來的膽子,有勇氣住進傳說中的鬼巷,猜測她何時會嚇得逃之夭夭。但是,近十年過去了,事實證明了她不僅僅財力驚人,連勇氣也十分驚人,不但住得好好的,而且陸陸續續將房子承租出去;或許是物以類聚,能夠與鬼巷、迷魅俏房東相安無事的承租房客,也不會是世俗眼中太正常的人類就是了。
除此之外,她偶爾還會不定期「揀」幾隻迷途羔羊回來,日復一日,44巷在外人眼中依然迷離奇詭,卻不再是空城,且逐漸有「開枝散葉」的傾向……
***
從他有記憶以來,她便已出現在他眼前。
她從何處而來、又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身邊,他並不清楚,也從沒問過她,只知道她是第一個被他記入腦海的人。
一般人幾歲開始長記性,他不曉得,只知道自己很早很早以前,便記得所有的事情。
早到他還無法開口說第一句話,便認得她。
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他沒哭,因為正好奇地張大眼,望著眼前這名帶笑逗弄他的女子。
深寂夜裡,他安安靜靜,從不哭鬧,因為有她伴在身旁。
牙牙學語時,開口喊的第一個人,不是父母,不是任何一名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而是「旎旎」。
他一度被誤以為是聾啞兒,後來,也曾被當作自閉兒,他想,或許沒人看得見她,不知道他安靜坐在角落時,是有人陪著他玩的。
或許,正因為他是這樣不正常的孩子,父母才會視他為怪胎,嫌惡至極吧!
就在連他都覺得她是他憑空想像出的玩伴,「旎旎」從來不曾存在於現實世界中時,她走出只有他知道的第三度空間,帶著笑朝他走來,一如出生那一年所見到的眷憐笑容。
就在他滿週歲那一天。
才剛學會走的他邁著不穩的步伐,帶著連對父母都不曾有過的依戀,毫不遲疑地朝她飛奔。
她張臂,將小小的身子牢牢護在懷裡。
他知道,父母不愛他,但是她愛。
她對父母說的話,他至今仍記得——
你們不要他,我要。
從今天起,他是我的。
鳳遙。他叫鳳遙,不許再用那個俗氣的名字侮辱他。
她從來只喊他鳳遙,潛意識裡,他也認定這是他唯一的名。她說,也只有這清逸出塵的名,才配得起他。
因此,當父母喊著阿寶時,他沒想過要回應。
從此,她每年來見他一面,交付巨額撫育費給他的父母,他的家從此只是寄養之處。
很荒謬,卻是事實。
在父母眼中,他是個不討喜的孩子。他出生那天,父親便出車禍,從此瘸了一條腿。
他滿月那天,原本談妥由父親承包的工程,莫名其妙地吹了。接連而來的打擊使得原本家境小康的家庭日益衰敗,而他這個從出生便不哭不笑的奇怪孩子,對父母不親也不喊,寧可孤僻地在角落裡自個兒玩耍,難怪不得人疼。
一個被算命師說命格帶煞的孩子,偏偏又不討人歡心,被捨棄並不意外。就在母親好不容易懷上第二胎時,那個家已無他容身之處。他們總是日日恐懼,想著算命師的話,擔心他這個不祥的孩子何時會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他們寧可留下母親腹中才兩個月大、未曾謀面的嬰兒。
與他不同的是,那孩子一出生便讓家中大發橫財。
那年,他六歲。
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不記得了,也或許是刻意不去記,總之,那日父親罵他是災星,再也容不得他。
而後,她再度出現。
那時她對他的父母說:「你們確定不要他?不後悔?」
父親說:「我為什麼要後悔?從這個孩子出生到現在,我家裡沒有一天平靜過,他是生來要剋死我們全家的——」
難怪,他不哭不笑,總是冷眼看著他們,冷冷地,看著這個家衰敗;冷冷地,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睛,看得人發毛。
而母親,畢竟懷胎十月,不是沒有感情,也試著去愛過,只是這孩子真的讓人疼不入心。她克服不了算命師的話,說他是惡鬼轉世,將會毀了她的家……
「世人哪……」太過膚淺,總是只看表面。孫旖旎似嘲弄、似諷刺地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