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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沈亞

  「延壽!」

  嬴氏宗族的聖衣殿下哭號著、掙扎著想跳下龍船,周圍的人卻密密麻麻地包圍住他;他們同樣哭泣著,為公主哀慟、為他們失去的仙境神傷。

  這一天,宗主宇文祥瑞默默站在龍船首,眺望著他們居住了千百年的仙島;他什麼話也沒說,但有人說望見了宗主臉上的兩行清淚。宗主看起來突然年邁不少,他們那俊朗如神、英明睿智的宗主看來是如此憔悴。

  從東海之國航行到中土需要七天,看似短暫卻又無比漫長的七天,在島上住了一輩子的東海國民對自身的前途感到茫然無所依。

  中土,是可怕的地方。

  每個從中土回來的使者都這麼說──那裡是人吃人的世界,那裡的人們勾心鬥角、強取豪奪,人有時會為了一顆饅頭而殺人。

  每個從中土被接引回東海之國的人們都會滿面淚痕地敘述著他們在中土的可怕遭遇,那是個人間地獄。

  他們像是突然從天上被打人人間的天使,發現遍地都是嗜血野獸,然背上卻已沒有了翅膀。

  「不用擔心。」嬴氏領主這樣柔聲告訴他們,她說話的口吻非常堅定,清澈的美眸炯炯有神。「宗主只是一時失志,失去愛女讓他悲傷得無法自已。」停頓了下,她眼神飄向遙遠遙遠的仙島,那迷濛而哀傷的表情瞬間擄獲了所有人的心。

  「我們源自中土,如今回歸中土也是上蒼的旨意。中土此刻正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上蒼要我們在這時候回歸,代表我們就是那股能夠撥亂反正的力量。」她娓娓訴說,模樣是如此的莊嚴神聖。

  「東海之國必然能在混亂的濁世中東山再起,我們會在中土找到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們會把淨土帶回中土,將他們全都納入東海之國保護的羽翼下,再也不受戰亂之苦。」

  這番演說安定了這群人的心,他們突然發覺自己身上背負了重責大任,眼光也因此清澈透亮起來。

  他們是撥亂反正的力量,他們是上蒼應允中土子民的神聖力量。

  雖然他們的海上仙山已經消失了,但他們可以在中土重新建立起他們的宗殿,他們可以將千百年前先祖遺下的智慧傳承下來。

  於是,他們不再迷惘。

  這一天,龍船靠岸了,令人驚詫的是,岸邊竟然已經有人等候著他們。

  鶴髮童顏的老人神采奕奕地站在岸邊,手持烏木杖,一股不怒而威的威嚴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宗主宇文祥瑞在嬴之華的攙扶下來到老人跟前,那人屈身一拜,朗聲說道:「屬下公孫恨領無藥莊全莊上下三百口前來迎接宗主,屬下等已恭候宗主多時,宗主盛福。」

  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闊別東海之國二十餘年的公孫氏領主公孫恨的眼角此刻正氾著感動的淚光。

  ***

  疾風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來,碼頭上的中型龍船已整整齊齊排成一列。

  祁寒關這邊的天氣酷寒,海面不時結冰,巨型龍船無法在這裡行駛,這裡用的通常是中小型的龍船,模樣雖然不那麼威武,制船的古老技藝卻絲毫沒變,依然是那麼堅固耐用。

  熊族人在延壽跟辛無歡身後排成蜿蜒一列,高壯威武的熊族戰士帶頭,扶老攜幼的走在後方。

  熊族人厭惡這些外來人也已經數百年了,無奈他們氏族的戰力始終不足,否則早將這些白臉中土人趕出龍神居處;沒想到這時候卻要仰仗他們救命,讓熊族免受滅族之災,那些威猛的戰士們臉上都有著錯綜複雜的表情。

  疾風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不斷睜大眼睛張望著,三百多名熊族人都已經在碼頭聚集完成,後方再也沒有人了。

  明白哥哥在等誰,延壽幾乎忍不住淚,但她這時候還不能哭,大難還沒有過去,她還沒有時間去哀悼。

  「隨墨……沒有來。」

  「那她去哪裡了?」單純的疾風問。

  「她……去了一個很美好的地方,我們還不能去。」

  辛無歡緊緊握住延壽的手,心疼她在這種危急時刻還得將心底埋藏的哀傷挖出來。「其他人呢?這麼大的祁寒關只有你們兩個?」

  候在疾風身邊的兵士有著一張俊美的娃娃臉,看起來年紀大概還不及弱冠,這麼小的孩子也能來守邊?東海之國的人手果然十分缺乏。

  「殿下早已讓其他軍士先登船開出去了,剩下的這些船都是等候各位的。」

  「哥哥也早就知道?」

  「殿下說丑巫叮囑過他多次,要他千萬不能忘。嬴之華……也派了風行使者過來知會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現在的嬴之華,少年耙耙頭,不大自在地扁嘴。

  疾風還在不斷張望著,望眼欲穿大約就是這副模樣;少年臉上有著一絲不忍,但他依然指揮若定。「請熊族人們上船吧!時間已經不多了。」

  丑巫……辛無歡心念一動,不由自主地也回頭張望,他的視力越來越差,即便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那名女孩現在怎麼樣了?延壽說她前來替那名死士首領收屍,那此刻呢?她是否已經平安回到至善城?可是就算回去了又怎麼樣?這座島就要沉沒了,沒了船,島上的人全沒有生路。

  他的心懸念著,即便他完全不明白是什麼原因。

  芙蓉不會在這裡出現,芙蓉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天賦,她不是巫女──堂堂帝女怎會變成巫覡?

  更何況芙蓉身邊有雪果嬤嬤。他的師父笑笑生說過,雪果的武功遠在他之上,若這天下有任何人能保芙蓉周全,那人非雪果莫屬。但他沒有看見雪果嬤嬤,如果她在這裡,他一定會知道的。

  那麼,他這懸念的心到底是為了什麼?

  熊族人全都上了船,只剩下老巫醫一人留在岸邊。延壽憂心地上前。「阿馬朗大巫醫──」

  「我不能走。龍神生氣了,我得留下來安撫他的怒氣,否則災厄會跟隨著我的族民。」老巫醫呵呵一笑,溫柔地握住延壽的手。「你很好,比我想的還要好,我的族民交給你,我很放心。」

  老巫醫有著慈祥的容顏,他已經很老很老,族內的人都說老巫醫活了上百歲,從他臉上那睿智的線條看來,他也許真的有上百歲。

  即便已經這麼老了,他的眼睛依然保持著清澈的光芒,明亮而睿智。這樣的老人甘願為族民犧牲性命,是早就可以預想得到的。可是她還是心痛,為何到了最後還是要有人犧牲?只為怕那子虛烏有的龍神生氣?

  老巫醫交給她一個包裹,殷切叮嚀:「你的病還沒有好,如果你可以在我們的聖地住上一年,你的病一定可以康復。可是……」他黯然歎息。「這是『龍種』,從聖地火池裡誕生的石頭,是龍神賞賜的寶石。」

  「這麼珍貴的東西我不能──」老巫醫硬將包裹塞進她懷裡,那石頭沉甸甸地正散發著溫熱。

  「龍種永遠不會熄滅,裡頭養著龍火。」老巫醫慈愛地摸摸她懷裡的石頭,像是裡頭自有生命一般。「帶著它,永遠不要離開它。這會保護你,說不定還能治好你的病。至於你的丈夫……」

  延壽紅了臉。幸虧辛無歡聽不懂熊族語言,否則她會羞得無地自容。但是,這有什麼辦法呢?熊族人不願旁人進入他們的聖地,如果不說他們是夫妻,辛無歡就會被扔在雪地裡孤單等死啊。

  「他傷得很重,不只是眼睛。」

  延壽一震,慌張地望著老巫醫。「你是說他身上的傷……」

  「不是刀傷,那個好治,能醒過來就已經不礙事了。是身體裡頭的傷。」老巫醫拍拍胸口,試圖解釋:「那傷很怪異,很壞很壞的人才會在別人身上種下這種傷,我沒法兒治。」

  延壽連忙把手上的包裹塞進不明就裡的辛無歡懷裡。

  「這什麼?哇!好燙!燙燙燙!」辛無歡滿地亂跳又不敢將懷裡的東西亂扔,模樣像隻兔子。

  老巫醫被她的舉動弄笑了,他再一次慈愛地摸摸延壽的頭。「乖孩子,龍種也救不了他,那是不同的東西。」

  「那……那怎麼辦?」

  老巫醫清澈的眸子凝視著他們。「我不知道,但我看過。」他肯定地朝她微笑。「我看過你們的未來,很模糊,但樣子跟現在不一樣。你們是有未來的,那是龍神的預言,不會有錯。」

  龍神的預言嗎?延壽回頭望著辛無歡,已經瞎了眼睛的他體內竟還有更重的傷?這樣的他為什麼、為什麼會這般替他們拚命?她隱約知道答案,卻沒有經驗,也沒有勇氣去肯定。

  又開始地鳴了。這次的地鳴清晰又劇烈,像有一條活生生的龍正在他們腳底下翻攪、怒吼。

  「快上船!」疾風身邊的少年大吼,拖著仍放眼遠眺的疾風殿下往船上跑。「公主!請您快上船吧,時間來不及了。」

  「阿馬朗!」這時刻,延壽終於落下淚來,她哀傷地擁抱了比她高大許多的老人,淚水沾濕了他胸口的熊皮。「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族民的,我保證!但是也求你……求你……保重。」別死啊,已經活了上百歲了,請你好好的,請你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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